81. 大唐後世談(十三) 天書 財政(2 / 2)

顯然,大唐與大明情況迥異,絕不可相提並論。但正如天書所說,“棍棒打不垮經濟規律”,某些規則在曆史之後若隱若現,卻絕不會特意的照拂大唐。既然雙方都不能割舍貿易中驚人的重利,那麼雙方便都不能逃脫這“市場”的掌握。

如果大明滾滾而入的白銀最終引爆的是陝西是九邊是整個內陸此起彼伏不可遏製的農民起義,那麼大唐呢?

不錯,僅以西域的利潤,或者還不足以撬動局勢。但設若造船與航海技術大為發展,遠渡重洋輕而易舉,那麼由廣州等地輸入的利潤,由東瀛輸入的白銀,又將會引發何等不可知的變故呢?

公主忍不住伸手揉捏額頭。即使被天書熏陶再久,她的思維仍舊有相當的局限。即使親臨商貿一線,所能想到的也不過是往來買賣多多益善,金銀永不饜足;卻從未曾料到,如果利潤實在太多,波及實在太廣,也會生出不可知的變故……

想到此處,她終於低聲開口:

“宰相們——宰相們是個什麼見解?”

“莫衷一是。”李孝恭歎了口氣:“皇帝命政事堂諸位相公與重臣們商議,彼此爭執良久也不得要領。部分大臣以為,繼而風險如此之大,不如暫停貿易封鎖關隘,觀望以後再說。”

“荒謬!”李麗質脫口道。

“暫停貿易”?說得輕巧!隴右多少人靠著西域往來通商的重利過活?一旦切斷買賣,豈非等於活活逼人作亂?

“宰相們也是這個見解。”李孝恭道:“魏征魏相公更是直接發了話,說朝廷自西域及兩廣收來的利稅,三成都撥入長安太常倉,充作關中百官百吏的俸祿及賞賜。一旦貿易切斷利稅無以為繼,這個缺口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隻能請建議鎖國閉關的大臣們自己參詳。”

顯然,魏相公雖爾與皇帝與房玄齡與長孫無忌頗有爭執,但不過是執行道路細枝末節上無謂的爭論而已,在開關通商加強貿易上的決心從無動搖。當初將百官俸祿與外貿利稅掛鉤,便是出自他的建議。所謂動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無論再如何強勢的重臣,妄想要將滿朝上下的薪俸砸個一乾二淨,那必定也是千夫所指,屁滾尿流。

但宰相的職責可不僅僅是反駁這些封閉保守一腦子漿糊的老臣,他們總得拿出方案才行。

長樂公主默然片刻,再次展開了麻紙。

【總的來說,明朝末年的所謂九邊的“大崩潰”、“大審判”,算是帶明數百年來所有擺爛躺平不作為的總清算。要知道,直至天啟、崇禎年間,帶明大部分地域都依舊是“承平久矣”、“閭裡寧謐”的太平氣象,絕無亂離的征兆。各種意義上,十七世紀中葉的帶明都是真的沒有亡國的道理,它算是被不作為的朝廷與發癲的皇帝給一起逼死的——而在這一步步逼死的流程中,海外輸入的白銀居功至偉。

是的,賺錢都能把自己賺死,沒見過吧?

自然,這小小的帶明震撼也不是白來的。帶明能作到這個地步,多半還要仰仗它那稀爛到匪夷所思的財政製度。雖爾貿易傲視群雄,但帶明的財政不但在同期的文明世界屬於丟人現眼的墊底水平,甚至於一路倒退萎縮,到了連兩宋都不如的地步,可謂是雄辯的扇了製度進步論者一個響亮的耳光——我帶明的稅收製度連兩百年前的華夏都不如,你們沒見過吧?

這種“不如”是相當離譜的。帶宋雖然武德穩居末位,但至少經濟上相當上心,號稱“曆代盤剝之法,本朝皆備”,不但稅賦沉重,還廣泛以國家力量介入商品的往來貿易之中,實行大規模的“禁榷”、“均輸”,朝廷親自下場搞官賣壟斷賺錢;為了靈活調動物資彌補虧空,發明了當時最為先進的紙鈔製度及人口調查製度,官員每年都要派遣鄉役調查“丁賬”,朝廷以禦史監察彈劾,最大限度的掌握了國土上的人力物力。

而我帶明嘛,那是既沒有大規模國營壟斷的本事,也沒有發紙鈔斂財的才華,除了偶爾派幾個太監下鄉搜刮以外,其餘則一律躺平;甚而言之,就連最關鍵的人口和土地也是一概付之茫然——以當時士大夫的話講,明朝自洪武永樂年以後的人口統計,基本就是地方官吏直接照抄上一年的數字,隨便改動幾個交上去完事。至於連抄都懶得抄,乾脆一拍腦門編造本地人口數據的,那其實也不在少數。

也正因如此,大明才創造了千古未有之奇跡——國家承平繁榮百餘年,在冊的人口反而一路減少,徑直倒退回高皇帝洪武年間;至於以人口為基礎征收的人頭稅(丁銀)嘛,居然還不如唐宋時……

懂不懂我帶明小政府自由主義的含金量啊?!

不過,帶明之所以能這麼作,多半也是它的天賦條件實在太好了——人民過於勤奮、過於聰明、貿易的優勢過於強大,以至於拖著這種稀爛的財政體製,居然都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沒有怎麼憂慮過經濟問題。帶宋要辛苦平衡紙鈔幣值、要維係銅錢價格的穩定,而帶明隻需要大手一揮,順其自然即可。前期時以物易物搞複古主義,後期則乾脆直接躍進到白銀貨幣。

按理來講,這種將貨幣來源完全依賴於外國的做法是十足十的愚蠢,隻要外貿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大明的經濟都得喝一壺。但你不能不承認華夏在貿易順差上的天賦異稟——頂著這種作死的debuff,沿海居然都依靠海貿建立了相當穩定的貨幣體係,推動了晚明驚人的繁榮,生產與消費雙雙的發展。

不過嘛,在穩定貨幣刺激之下,華夏人民的激情有那麼一點稍稍過頭了……以史景遷等人的觀點,巨量資本湧入後,在十六世紀至十七世紀早期的江南激發了一次生產技術的革新(宋應星之《天工開物》,便有這次革新的影響),華夏手工業的效率再一次有了飛躍,在原本就高不可攀的質量與價格雙重比較優勢上再加了一層增益。貿易競爭力又一次增長——堪稱要命的增長

然後呢?然後就是本就岌岌可危的太平洋航線沿路經濟終於崩潰,再也抵擋不住這近乎於癲狂的吸引力。彼時,日本、西班牙、葡萄牙等白銀嚴重流失,直接引爆了一場通貨緊縮式的金融危機。

——是的,短短幾十年內能把當時坐擁世界前幾大銀礦的日本和西班牙葡萄牙吸到白銀不足,這就是帶明的魅力時刻。

當然,與之相應的,就是由口岸過量湧入的貨幣。縱以帶明的廣袤經濟,也無法承受這短時間內暴漲的白銀,疊加當時北方天災的影響,迅速激發了劇烈的通貨膨脹,推倒了明朝滅亡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

怎麼說呢,盲目癡愚的古神這一次吸得實在有點太過分了,在把其餘經濟體吸成人乾的同時,順帶著把自己也給噎死了。

天降的財富當然是很好的,但當你沒有那個料理財富的本領時,天降的財富很可能會變為巨大的災難——命運贈送的禮物,總在暗中標注了價格。而很可惜,帶明的欠賬實在太久,它終於支付不起這個價格了。】

讀到此處,漫長的麻紙終於告一段落。李麗質小心將麻紙折好,除了由浩蕩時空與漫長曆史所激發的悵惘與想象之外,她敏銳意識到了這張麻紙背後回味悠久的深意:

朱明享受了海貿的利潤,卻最終未能支付出回報這份利潤的價格;而大唐呢?大唐能支付起這個價格麼?

一念及此,李麗質終於領悟出了天子與宰相命宗室至親送來這份麻紙的用意。

“政事堂要改製變法?”她脫口道。

雖爾新朝銳氣正盛,但要驟然變法還是莫大的挑戰。畢竟大臣們都經曆過廣大帝時期近乎癲狂的折騰,對一切過於激烈的變動都本能懷有戒懼。

李孝恭微微頷首:“不錯。雖然改製的確艱難,但海貿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總不能敷衍塞責,自由——自由放任,重蹈朱明之覆轍。”

顯然,推動海貿已經成為朝野君臣的共識。對於百官而言,海貿與薪俸賞賜蔭庇掛鉤,不能不儘心儘力;對於皇帝來說,海貿則是至關重要的偏差值來源,要是半途而廢,恐怕會被天幕以阻礙曆史進程的罪名狠狠扣上一筆。

如此君臣同心,推行自然無往不利,即使牽涉最為複雜的變法改製,也不能阻礙朝廷的大政。

李麗質神情鄭重:“不知有無變法的設想?”

河間王道:“宰相們對商貿並不熟悉,所以隻是以天書往日的消息擬了幾個條陳,還要與公主商量。”

說到此處,他從袖中抽出了一卷絹帛,小心抖開。其上龍飛鳳舞飄逸縱橫,正是虞世南學士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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