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大唐後世談(十五) 貞觀十二年的五個……(1 / 2)

貞觀十二年, 三月

每至冬春交界,天氣愈為暖濕之時, 長安城中的氣氛也將漸轉緊張。自皇帝於六年前下旨改製以來, 二月與三月便是整個帝國中樞最為緊要的日子。二月初至三月初,被撿派至各地觀政與實踐的國子監監生會被陸續召回京都,迎接一年一度由上而下的磨勘考核, 除檢驗在外觀政的見解與作為以外, 還要考察算學、格物、農學乃至什麼“經濟學”的水平——此“經濟”者,即“經世濟民”之謂,據說研習的是強國富民生財有道的學問, 乃是太子與長樂公主連名奏陳, 再三祈請,才在國子監中開設的“特科”。

相較於晦澀艱深的算學與格物而言,經濟學中的種種常識似乎更為天馬行空, 難以理喻, 迥然超出想象之外。正因如此, 這每年一次的大考便絲毫馬虎不得。列位躬逢其盛的生員,除了在觀政空閒要反複習練題目以外, 往往還得提前返回長安適應考場, 順帶著作最後的衝刺。而這數千名考生及家屬自全國各地湧入, 不但短時間內將京中的食宿起居推至新高,還給治安帶來了莫大影響, 以至於京兆府金吾衛等頭疼欲裂, 不能不加派人手,清理市集——沒有辦法,雖說做題家們都被大考折磨得神經錯亂,但每年有資格來長安卷一卷的都已經算是士子中的人上人, 未來的棟梁大臣,不能不敷衍一二。

國子監的監生們大多寄宿於務本、興道兩坊,此處毗鄰皇城,守備森嚴,每到年初還要被金吾衛以重兵從頭到腳翻上幾遍,可謂犁庭掃穴寸草不留。因此盜賊無賴儘皆絕跡,每日隻有手持文碟的青衫士子往來出入,寂寂並無聲響。

但自二月中旬國子監下發大考綱領以後,坊市中便不知不覺多了些來曆不明的生人。這些外人裹著並不合時宜的麻布大衣,鬼鬼祟祟的隱藏於街頭巷尾,待到巡視的街使走遠,他們才悄悄攔下形單影隻的士子,倏然掀開大衣:

“新出的《五·三》,前幾年國子監大考的真題,要不要?”

當然,這隻是最為粗淺鄙陋的備考方式而已,除了資料來源頗為可疑之外,對命題思路的把握也不算準確。稍微有點門路的士子,便會揮霍重金”在坊市中包下酒樓雅間,以各色的名義邀請來國子監中資曆深厚的博士、直講等。而如此驚人手筆,自然也絕非僅為一點泄漏的試題——雖爾大考是朝廷中樞的機密,等閒官吏無所探查,但這些博士在考場廝混得實在太久,僅憑朝中隱約泄露的一丁點蛛絲馬跡,便能推測出考試的動向。數年以來諸位博士預言考綱百試百靈,因而被尊稱為“名師”,每次在外稍一點撥,額外的分潤便不可計算。

今年亦是如此。早有預備的諸生在崇仁坊百尺酒樓中盛設了酒宴,命人延請國子監掌算學的講經博士,號稱於大考考綱鐵斷如神的張先生,希望能探聽一二消息。但張先生貴人自矜,縱然仆人再三上門拜請,依舊以庶務推脫,隻是命人送來一個錦囊而已。

被如此峻拒於門外,集會的諸生自然大感不滿,但一看見送入的錦囊,多餘情緒立刻拋諸九霄雲外,幾個性急的起身便大聲叫嚷:

“快取,快取,到底是誰?”

坐在門側的士子劈手奪過錦囊,探手向內一抓,拎出一支小小銀簪來回晃蕩,登時笑逐顏開:

“是公主!是公主!”

霎時間酒樓中歡聲疊起,人人都露出了笑意——自貞觀六年皇帝開設製科以考試取士以來,雖爾國子監的大考名義上是禮部主持,但其中最為緊要的“算學”、“格物”、“經濟”三科,卻是由太子與公主分彆“參謀。此數年間考題花樣迭出,大家漸漸也摸出了點規律:但凡是太子負責的年份,考題都更為晦澀古怪艱難奇異,時不時還會引入些稀奇古怪的數理概念;而長樂公主負責的年份,考題涉及的範圍往往更寬廣多樣、貼合實際,與時政彼此呼應。

兩種出題法當然各有各的難處,但對於芸芸考生庸常之眾而言,高深莫測的數理結構顯然過於艱難,還是腳踏實地的策問更為溫和可親;畢竟前者不會是真的不會,以頭搶地也不會,後者好歹還可以靠著幾年下鄉磨礪的功夫糊弄幾句嘛!隻要不犯忌諱,苦的就不是考生,而是費力閱卷的諸位博士。

而今太子退公主起,當真是莫大的喜訊。但欣然自怡彼此道賀之餘,握著錦囊的士子卻又扔手掏了一掏,這一次摸出了一張紙片,上麵是極小的字體:

【車駕已入驪山】

僅僅一眼,幾位有幸瞥見的士子便愕然而驚:

“聖上遊幸驪山湯泉去了?”

脫口而出以後,大家又都麵麵相覷:

“怎麼可能呢?”

不錯,聖天子自臨朝以來夙興夜寐朝乾夕惕,除每年盛夏避暑於九成宮以外,其餘時刻都駐蹕於長安理政議事,從無如此無緣無故的巡幸遊樂。更何況皇帝威儀至重,車駕出巡,怎能無聲無息?

座中到底還是有幾位消息靈通的官宦子弟。鴻臚寺丞的長子遲疑片刻,終於慢慢開口:

“似乎是因為外藩入覲的緣由……”

聞聽此言,在座的士子心照不宣,不約而同的喔了一聲。所謂遠人不服而以文德化之,所謂煌煌中華八方仰德,以眼下的理念而論,萬國來朝天下歸心本是至為光輝榮耀、足以垂名青史的喜事,即使以聖上赫赫功業,那也是在討滅突厥平定西域以後,才有此天下共主的崇高地位。但近年以來,原本罕見得能上史書的外邦朝賀,卻是越發頻繁,乃至於年均數次定點入京,長安上下都已經渾然見慣的地步。

擱這兒打卡是吧?

當然,外藩如此頻繁且殷勤的覲見,絕非是愛聖人愛得不可自拔,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而是出自某些陰損老辣的算計。自通商貿易的國策底定以來,西域及南洋往來不絕,一切稀奇珍物運入長安,等閒便有十倍二十倍以上的暴利,故此市舶司設置的關稅極為高昂;而朝廷為優容番臣起見,舉凡入朝進貢的使臣,隨身攜帶的貨物都隻有一二成的費用。其間套利的空隙如此巨大,自然有人設法鑽彌,於是豪商與使臣彼此勾結,開啟了自貞觀七年以來連續不斷的長安打卡之旅。

自然,被當作關底boss來回刷了幾十遍的皇帝不可能察覺不到這陰損的心思,一來二往自是被煩得滿頭起包,雖說出於情麵不能峻拒這漫溢的熱情,,依舊設法以種種理由推脫。至於這渾然無預兆的驪山遊幸,想必便是聞聽外夷入京打秋風後的倉促之舉。

於是立刻有人嘖嘖出聲:“這些夷人也太過分了——上次進京是為聖上進尊號,再上次進京是為太上皇賀壽,這次又是什麼緣由?政事堂的相公們都不知道攔一攔的麼?”

“彼等此行是恭賀太·祖景皇帝冥誕八十五年。”鴻臚寺丞長子道:“自是不好攔的。”

太·祖景皇帝李虎,為太上皇帝之祖父,當今皇帝之曾祖。這樣七拐八彎百年前的親戚,居然都能被番邦檢閱史冊翻出來堵皇帝與政事堂的嘴,看來草莽蠻夷之中英才儘有,絕非尋常可以小覷。於是諸位儒生麵麵相覷,一時竟爾作聲不得。

鴻臚寺丞公子又道:“再有,聽聞回鶻、吐穀渾等使者東來,也是有大事要請求朝廷,因此入京的儀仗極為隆重,隨行攜帶的珍物逶迤數裡,押運的還儘皆是國中貴人,要是陛下晚走一步,恐怕得和這些人敷衍上半月有餘,因此匆忙避讓,也是常理。至於吐穀渾與回鶻的大事麼……”

他停了一停,左右觀望片刻,壓低聲音:“八成是為了關稅的事體。”

此語一出,在座士子登時戰術後仰,再次露出恍然中意味深長的神情

——喔,原來是關稅啊。

不錯,“關稅”,這一項在貞觀五年設立的全新稅種史書所未載,迥然超乎尋常官吏理解之外。但僅僅這四五年彈指一揮的功夫裡,此聞所未聞的全新稅收便展示了強悍的潛力——僅以西域、漠北而論,則朝廷自關卡中抽成的稅收,便足以為域外屯田耕作的萬餘唐兵提供軍械補給,所謂“養兵千裡以外,不費百姓一錢”。

而貞觀七年以來,在長樂公主一意倡議之下,統管關稅的市舶司更做了重大的調整,設立了所謂的“關稅同盟”,以關係親疏而定稅賦的高低。舉凡西域及南海願意歸順大唐的小國,都會被納入同盟之中,享受平均六折的關稅;而吐穀渾、回鶻等桀驁不馴陽奉陰違的域外強權,則隻能老老實實吃下十成十的重稅,甚至前年以來回鶻擾亂商道,還被特旨斥責為“貿易保護”,硬生生加了三成關稅,來了一發大招。

不過,大唐也是生平第一次祭出這所謂“自由貿易”的手段,未免技法生疏掌握不住尺度,舉止之間難免用力過猛。這三成關稅驟然一加,登時便攪得西域風雲驟起而波瀾起伏,即使遠在長安閉門讀書的士子,隱約也曾聽到風聲。

而在大考前夕傳出這樣的風聲,那意味可就愈發不同了——長樂公主命題往往出自於實際,今年大考的策論,八成便要與這些遠道而來的回鶻使節息息相關了。至於這麼個相乾法嘛……

“以我來看,回鶻人多半是來撒潑打滾,請求加入關稅同盟。”高居上首,年齒最長的孫姓士子冷哼一聲:“口口聲聲是來朝貢陛下,攜帶的禮物哪裡有朝貢的樣子?我聽說他們連波斯產的獅子貓都帶了百來隻,其餘珍珠、胭脂更是不計其數—— 聖人要這些獅子貓與胭脂妝奩做什麼?這分明是為長樂公主預備的禮物!”

不錯,皇帝雖爾高高在上,但把握關稅與貿易實權的卻是市舶司的顧問鎮國長樂公主,因此對症下藥有的放矢,但凡是盯準了貿易這塊蛋糕的蠻夷,都是滿載珍物一路直奔公主府邸。這幾年關稅同盟搞得如火如荼,那送禮請托之風更是喧囂塵上,作為組織同盟的首腦,政事堂諸宰相及公主下榻之處更是門庭若市,到了半夜三更都還是人聲鼎沸,絲毫不得安寧。

而今回鶻使團千裡奔襲有備而來,自然是一早就盯準了目標。見不見得到皇帝無關緊要,所謂千金一笑千金一笑,公主隻要略有欣悅,願意在協議上稍稍高抬貴手,那便是西域諸國吃穿不儘的衣食金山銀山,為此再耗上十倍百倍的重金,亦不足為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