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大漢後世談(二) 渡劫(2 / 2)

大不了再苦一苦方士嘛,罵名他霍去病可以擔。

迄今為止,大漢不過是剛剛領略到一□□微不足道的能耐而已。如若後世的朝代真的掌握了成熟可靠的火藥技術,那麼“生產力”的提高,何止道裡計?

“雖說趙宋以降的華夏皇帝,對所謂‘技術’似乎不甚熱衷,但火藥畢竟威力太大,還是迅速在軍陣之中有了應用。不過,應用於軍陣的火藥技術,卻並未帶來意料中的優勢——火藥需要填埋、引燃,需要密閉的空間,而來去如風的遊牧部族,恐怕絕不會給中原大軍優哉遊哉精心設置陷阱的機會。在遠距離發射的火器成熟之前,爆燃式的火藥最大的用處,隻能是用於炸毀某些固定的工事,譬如城牆。”

“……不錯,不過數百年的功夫,中原辛苦發明的火藥便被漠北所掌握,然後反手用在了它的發源地上。在火藥麵前,數千年辛苦修建的高牆深池名城險關全都不堪一擊,農耕民族賴以抵抗遊牧鐵騎的防禦工事自此化為烏有,被拖入無休無止的野戰之中——實際上,無論元滅宋之戰,還是滿清入關南侵,火藥都發揮了至為重要的作用。自己發明出的技術居然葬送了自己,倒也真算是千古的奇談了。”

皇帝平靜轉述完天書那苦口婆心真摯誠懇的教誨,而後反問霍去病:

“你以為如何?”

霍去病瞠目而結舌,囁嚅著嘴唇要開口出聲,但腦中混亂茫然,卻始終不得要領,唯有遲疑含混,訥訥不言而已——顯然,即使霍將軍少年新銳,但數年耳濡目染旁觀政事,基本的素養是決計不缺。當聽到皇帝敘述出這火藥在未來所引發如此驚人變故時,他原本該立刻匍匐下拜,引經據典,請求陛下以前人——不,後人為鑒。甚而言之,為了表示對大漢的無上忠誠,他還應當慷慨陳詞竭力勸諫,請求皇帝慎重考慮這後果難以預料的“火藥”。

反正——反正匈奴已經殄滅,又何必保留這危險之至的不詳異物呢?沒有火藥,大漢不是一樣可以輝煌閃耀,睥睨天下麼?為何要為了區區一點外物的效用,冒如此之大的風險呢?

如若是公孫賀、東方朔、朱買臣等儒臣在此,大概還可以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借用聖賢以文化遠修德感民的種種典故,巧妙而又委婉的勸說皇帝放棄火藥隱匿技術,或者乾脆將涉事的方士一並誅殺,不可為了蠅頭小利而置社稷於積薪之上。條條見見莫不吻合聖人大道,足以載之史冊而永垂不朽。

而霍去病——霍去病當然也學過經綸典章,也當然知道此時此刻他應當承擔的身份;無論以國家大義以深謀遠慮,他都應該站出來果斷開口,說出自己應有的勸諫,堅定皇帝摒棄火藥的決心——畢竟,陛下私下與他獨對,難道不就是為了定此大事麼?此所謂天下安危存於一言,他如何能辭讓!

但不知為何,霍去病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但皇帝沒有打算放過自己的外甥,他不緊不慢再問了一句:

“前車之鑒如此,朕是不是該放棄這火藥呢?”

那理所應當的答案已經懸在了唇齒之間,但霍將軍愕然良久,終於隻能低聲開口:

“……臣惶恐,這種大事,當然是由陛下聖心獨斷,臣下何敢妄言。”

皇帝微微笑了。

“以朕往日的經驗,凡是祈請‘聖心獨斷’的臣子,其實內心都是不太讚同,隻不過不敢出聲而已。”他慢悠悠道:“你也是如此麼?霍卿。”

口稱霍卿而非“去病”,這是已經一句句逼到極處了。霍去病不能不咬牙吐露最誠摯的心聲:

“是的,陛下。”

“喔?”皇帝挑眉:“為何不讚同放棄火藥呢?”

這句話波瀾不驚,但話外隱隱卻有莫能抵禦的風雷。顯然,在皇帝已經明白昭示“火藥”對國體對未來巨大的風險之後,堅持保留這難以掌控的物事是極為不合時宜的。以皇權本能的刻薄寡恩,恐怕會懷疑是軍方為一己私利而置長遠於不顧,行此截斷後路的絕計。

如果是衛青在此,大概會有更委婉更貼切的諫言,不至於瞬間將局勢激化到如此地步。但霍去病畢竟資曆尚淺而經驗不足,在這樣緊要激切的關口心潮翻湧,實在組織不起什麼高妙而謹慎的的言論,於是情急之下隻能俯首行禮,口不擇言的說出縈繞於腦中那些如沸如蒸而亂七八糟的念頭:

“陛下,陛下,匈奴雖滅,天下卻未曾平靖。九州之中,難道就隻有我們——隻有大漢能製作出這火藥嗎?大漢可以放棄火藥,但域外的蠻夷會放棄麼?!——如若,如若他國也製作出來了呢?如若他國找到揚長避短的法子了呢?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不錯,這才是隱匿於霍去病心中,根深蒂固而難以解釋的念頭:

大漢當然強盛壯健橫絕天下,可能開發技術製造火藥的,卻未必隻有大漢一個!如果——如果因為這飄渺的未來放棄眼下的戰力,豈非是坐以待斃,眼睜睜將勝利拱手讓予他人?

此次霍去病隨軍出征,除了一展他天賦的軍事才華以外,最為深刻根本的變化,卻是將平日裡所知所聞所閱覽的兵法策術真正落到了實處——此次出征以前,他尚有某種少年的傲氣,蔑然自高而視匈奴諸部漠北蠻夷如無物,隻以為是彈指間便可以犁庭掃穴殄滅無餘的化外醜類;但等到真的犁庭掃穴立下了大漢數十年未有之戰功後,少年將軍反而沉寂下來了。往日些許自傲蕩然無存,留下的卻是不可磨滅的印象:

雖然慘敗於大漢之手,但能立足草原七十年之久的匈奴,的確也是極為聰明、敏銳、強韌的部族。漢軍的勝利絕非輕而易舉,即使有天書情報乃至各種造物的幫助,戰役中的波折困境依舊不可勝數,數十萬大軍真是在生死邊緣掙紮了無數次,才有此堪稱“僥幸”的勝利!

不錯,僥幸。匈奴當然野蠻凶暴,但野蠻凶暴並不代表可以蔑視。實際上,能與中原相持數十年之久的匈奴,絕對是大漢合格的敵人。它之所以被硬生生錘到滅國,本質上是對手開掛太狠,而絕非戰力不濟。

對這樣的敵人,可以痛恨可以忌憚,卻絕不可以蔑視。某種意義上,所謂“大漢天下無敵”,朝廷以此激勵人心尚可,但做為親臨前線的將領,心中必須要有自己的衡量。

以此論之,消滅匈奴難道便是戰爭的終焉了麼?如果僅僅因為未來可能的禍患,便拋棄這樣的神物,設若有更為強力的外敵掌握了同樣的力量,難道還能妄想大漢的軍力可以繼續無敵天下,橫壓萬國麼?

公孫賀等文臣可以有這樣不切實際百戰百勝的幻夢,但被堅執銳的將領卻委實生不出如此的自信——敵人是強悍的,敵人是凶猛的;一旦稍有麻痹大意,中原所遭受的反撲,恐怕將無可計算。

當然,這種“為之奈何”的論調實在是有點悲觀了,多半不合皇帝那雄才大略而目空一切的心氣。所以霍去病垂目視地,心中不能不有忐忑。但即使再忐忑不安,這句話也是非說不可的。所謂百戰百勝而國必亡,如果真因為勝利而生出了某種盲目的虛驕之氣,那實在是不可預料的麻煩。

但出乎意料,皇帝隻是輕聲笑了一笑。

“說得倒有些意思。”他曼聲道:“天書為朕轉述過一段話,什麼‘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雖然不知出於何方英傑之口,但似乎是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朕也問了天書一句——它口口聲聲將所謂‘生產力的發展’說得如此可怕,那麼,上下數千年不可計算的國家朝代,難道都從沒有從這生產力發展的困境中擺脫出去麼?”

顯然,這個問題是皇帝窺伺斟酌已久,所精心推測出的天書避無可避之軟肋——如果生產力發展如此危險,為什麼在曆史偏差值的計算中,又將技術進步推許到如此的地步?天音對曆代發明興革的推崇,又難道是假的麼?

這一問委實是神來之筆,無怪乎皇帝的語氣中有了得意:

“朕問出這一句後,這天書就支支吾吾再難開口了。要不是反複逼迫,略施手段,還真套不出消息來……它最後吞吐著告訴朕,說孕育生產力是最為冒險的大事,某種意義上類似於修道的天劫,十個國家有九都個不能度過生產力發展時重重的劫數,稍有不慎便是形神俱滅;可真要是有那一份僥幸能順利走完這條登天之路,那麼舊社會產育出的嬰兒便將壯大強盛,脫胎換骨,擁有種種不可思議的威能了——便仿佛凡人羽化成仙,與先前的境界再不可相提並論,原有的敵國外患,就不過是土雞瓦狗而已了。”

“而這個脫胎換骨的過程嘛,便喚做‘工業革·命’。”

霍將軍嘴角不覺微微抽動。顯然,天書深知皇帝那崇信方士熟稔陰陽的脾氣,所以挑的例子都是在往修仙上靠……不過,這比喻也確實恰如其分,頃刻間便讓霍去病把握到了關竅。他叉手肅立,低低出聲:

“陛下,若以天書的意思,莫非是真有國家,走完過這條路麼……”

否則何以言之鑿鑿,精確至此呢?

“應該是,不過它拒不解釋。”皇帝漫不經心道:“朕想了一點法子,訊問——詢問了良久,才掏出一點若有若無的東西。它說,距大漢往西一萬裡以外,有名為‘大秦’的國土。而這‘大秦’文明旁枝的旁支,便得天之幸,居然真的度過了這‘工業革·命’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