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大漢後世談(十一) 出動……(2 / 2)

“冠軍侯。”汲黯乾巴巴道:“我們議論的不是要將西域諸國儘數討滅,或者犁庭掃穴,將外邦趕儘殺絕……所以請不要再引喻失義,隨便做這些比方了。”

——而今隻是要控製局勢,沒人想把西域國王的腦袋全砍下來!

汲黯與霍去病有半師之誼,教撫之恩,也唯有他才能開口說出這無語的心聲。霍去病躬身領教。公孫弘則咳嗽一聲,低聲開口:

“冠軍侯,以尊駕的見解,使團而今的處境,是能戰,能守,還是能走?”

能戰而勝之,自然上上大吉;若能堅守待援,也算大功一件;如果實力不足,被逼逃走,那麼他們就得早為之計,儘力彌補了。

“不敢說見解兩字,猜測而已。”霍去病道:“西域各國一盤散沙,逐次擊破並不為難。若有使團中有大體可用的將領調動兵力,應當是可以應付的。一漢可當五胡,其實戰力也並不懸殊。”

聽到這頗有信心的解釋,汲公與公孫弘並未顯出寬慰,他們注視霍去病,神色中反而多了一絲古怪的狐疑。這兩位人老成精,幾乎立刻就從方才隻言片語的對談中意識到了某種恐怖的可能——霍將軍口口聲聲“並不為難”、“可以應付”,到底是以誰為參照標準的?

要是以他與他舅舅為參照物,那不鐵定完犢子了嗎?

冠軍侯大概也感受到了這古怪而狐疑的視線。他隻能尷尬的咳嗽了一聲:

“……一般的將領應該都是可以勝任的。”

兩位老臣終於移開了目光。

公孫弘又道:“那麼變數隻在西域。西域當然是自古以來的一盤散沙……”

“不過不能以此貿然斷定。”汲黯淡淡道:“實際上,並不是沒有辦法統合西域各國的力量。數年以前匈奴襲擾邊境,便是以西域諸國的聯軍為策應。雖然沒有直接交戰,但足以牽製漢軍。”

公孫弘微微皺眉:“仰賴陛下聖德,匈奴已經夷滅。”

“不錯,已經夷滅。”汲公語氣平和:“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聽聞匈奴曾在西域駐紮有監視商道的騎兵。但漠北一戰犁庭掃穴,這支騎兵並未趕回增援單於王庭,反而是銷聲匿跡,再無蹤影。一支以匈奴騎兵為骨乾的隊伍,麻煩恐怕還在區區西域聯軍以上。”

兩位老臣的對談雲淡風輕,語氣和藹,渾然無半點異樣。但霍去病跪坐在側,卻莫名覺得汗毛直豎雞皮大起,生出了難以可言喻的尷尬——顯然,二位公卿彼此交鋒許久,而今適逢其會,忍不住又開始了綿裡藏針陰陽怪氣。而霍去病資曆實在太淺年紀實在太清,委實不好在在老臣對線時貿然插話調停。他聽了幾句後尷尬得腳趾摳地,乾脆以眼觀鼻,默不作聲。

若論口舌功夫,汲公自然不是公孫丞相的對手。眼見話題越跑越偏不可琢磨,汲公立刻便是一筆帶過脫離戰場,徑直轉向冠軍侯:

“所謂窮寇勿追,這些匈奴騎兵既而隱匿於西域苟且偷生,似乎對單於也並沒有什麼忠心。如若逼迫過甚,恐怕會逼得這些騎兵與西域諸國的匈奴貴戚裡應外合彼此聯手,那才是無窮儘的風險。雖然國力強盛無倫,也不能如此輕拋——歸根到底,僅僅隻存偷生之念的匈奴殘部,未必是大漢的敵人。”

這幾句局勢的分析頗為精妙,儼然是汲公深思熟慮,反複推敲之心得——所謂辦事的第一要義,總要弄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而條分縷析至此,西域亂局便近乎了然於胸。

而汲公隻略停一停,不等老對手繼續開口暗杠,輕描淡寫便補上了疏漏:

“當然,蠻夷畏威不懷德,僅僅展示寬厚仁慈,則必然遭遇輕慢。而今博望侯遠涉域外,若貿然調強軍出塞逼迫殘敵,則賊寇窮途末路之餘,更可能有狗急跳牆的昏聵舉止。為今之計,不如圍三缺一,先以重手震懾匈奴殘部,暗中再給他們留一條生路,驅逐出商道以外便可。”

公孫弘咳嗽一聲,隻是抬一抬眉:“以重手震懾匈奴殘部?且不論如何過陛下一關,若真要‘震懾’匈奴,不還是得調動邊境重兵麼?”

調動重兵靡算無數,難道隻為一個“震懾”?說實話,真要是能說動皇帝調集大軍出關威懾,那所謂來都來了,還不如直接讓霍去病掛帥出征砍匈奴人腦殼算了……

你這不是脫了布褌放屁嘛!

汲黯不以為忤,隻是微微一笑。

“若在數年以前,匈奴強盛,心氣尚在,要設法威懾驅逐,自然非得強軍重甲不可。”他緩聲道:“不過,而今大戰連綿國力掃地無餘,就連王庭祭壇也儘數淪為丘墟。想來彼等有再多的心氣勇力,也該消磨殆儘了……對此等驚弓之鳥而言,震懾彈壓並不一定得是大軍,隻要有一位軍功卓著、凶名赫赫的主帥親臨戰陣,便足以令敵手聞風喪膽,倒戈北走、不敢交鋒。”

他停了一停:

“便譬如當年淮陰侯一般。”

公孫弘微微眯眼,卻終究無可反駁。

不錯,淮陰侯當日威名震於殊俗,功業莫可比肩;縱使因謀反罷去王位廢居家中,樊噲等驕兵悍將都要跪迎跪送,恭敬呼為“大王”!閒居之時威勢尚且如此,何況乎戰陣之中?與這樣強悍至匪夷所思的敵手作戰,臨陣脫逃都可以算是英勇。

——畢竟一般也就是個望風而逃的心氣……

自然,淮陰侯蹤跡已遠,兵仙盛名不可再得。但——但若是將震懾的對象僅僅局限於匈奴人,那實際上大漢手中,也有幾位凶名遠揚,神威不減於當年的頂尖名將……

於是公孫弘與汲公一齊轉頭,望向了霍去病。

霍去病猝不及防,立刻感受到了某種當仁不讓的壓力。他囁嚅嘴唇,本想本能的開口謙虛兩句,但話到嘴邊,卻又不覺咽了下去,出聲不得——以而今漢廷的形勢,能威名遠播震懾匈奴者,唯有衛、霍而已;但此事牽扯的本該是他自己,總不能莫名其妙將自己的舅舅也一齊卷入是非。

再說,數年以前霍去病在西域長途奔襲迂回圍殲匈奴增援,所當者破所擊者服,凡十九戰十九勝,破軍斬將不知凡幾。這樣血腥淋漓的聲名,想來對而今龜縮於綠洲的匈奴殘部更有威懾的加成。

冠軍侯實在不能再推辭,隻得低聲開口:

“我怎能隨意離開關中?必得有陛下的旨意。”

要是驚動了陛下,那他們辛辛苦苦集思廣益所擬定的辦法,豈非儘數歸於鏡花水月?

這的確是無大不大的難題。但汲公輕輕唔了一聲,卻並不以為意,隻是回頭注目公孫弘:

“丞相以為如何?”

公孫丞相沉吟片刻,終究歎了口氣:

“雖然太大的事情瞞不住,但這一點應該還不成問題……老朽來想辦法吧。”

·

不過半月的功夫,冠軍侯便親眼見證了公孫丞相以數十年為官經驗所擬定的“辦法”。

簡而言之,公孫丞相畢恭畢敬向陛下遞交了一份奏報,陳述使團在西域的種種遭遇;其中條分縷析略無隱瞞,絕不避諱任何牽涉重臣的嫌疑。隻不過這份奏報極儘詳細,自使團出關以來洋洋灑灑一一記述,周密細致絕無遺漏之虞;而奏報的體量也隨之水漲船高,竟然達到了八萬字的驚人長度。

——這還是以文言敘述的呢……

顯然,陛下若不是閒得渾身發癢,是決計不會在這種煌煌巨作上浪費時間的。於是公孫丞相精心籌備,在奏報上又附了一份小小的簡要。其中筆墨儉省,隻是輕描淡寫一句話——使團襲取烏孫國,西域或將生變,似應以大將坐鎮。

皇帝大半精力都傾注於少府及羽林軍,關注的都是軍製改革中的種種細節,對西域瑣事並無過多留意。他收到奏報後略略一翻,覺得與簡要並無差池,於是順手遞給了侍立在側的霍去病:

“你不是嫌夏日休沐無聊麼?”皇帝漫不經心道:“去玉門關走一趟吧。動靜不要太大,一兩個月內折返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