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少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想法其實是有些冷血的，哪怕日後他還會有其餘兒子，但是絕對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比得上耀祖在他心中的地位。
唯一可取之處，大概就是好好教導，好在他老了不能再繼續庇護耀祖時，成為耀祖新的庇護傘。
何少爺在寫下和離書後，就跟他娘提起了這件事，這次借著查賬當借口，打算去挑個合適的人。
他不會用手段脅迫，講究的就是你情我願。
也不願意再娶妻，和離後再娶妻那也是正室，再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嫡子，很難不生出想跟耀祖搶家產的念頭。
何少爺在思考了種種之後，才下定決心按照自己安排的去做。
其餘的都好說，就怕小時候是個小懶蛋，現在是個大懶蛋的耀祖，在老了之後他爹走了不能再繼續當一個老懶蛋。
這件事楊老奶奶在周小雅麵前也沒特意瞞著，在東城裡這種事情非常常見，誰家後院裡麵沒有三妻四妾。
更何況，何少爺是在和離之後再去找的人，怎麼說她也沒有資格說什麼。
“那耀祖……”
周小雅唯一擔心的就是耀祖這件事，楊老奶奶聽她提起耀祖，瞧著像是一個惦記孩子的親娘，臉上表情瞬間就柔和了下來，伸出枯樹皮似的手輕輕拍了拍周小雅的手背。
“這件事你就放心吧，還有我在呢。隻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耀祖受任何委屈。”
“是，多謝老夫人。”
李老爺在聽說安安那個留洋回來的娘在府上的時候，還特意帶上自己的小外孫過來拜訪。
如今在東城把家中子弟送出去留洋是一件非常常見的事，但是李老爺還是控製不住有些擔心，總是生怕外孫在外頭受了什麼委屈。
現在一聽說耀祖的娘剛從國外留洋回來，幾乎是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小外孫送過來，想讓他先跟著學一學，到底有些什麼東西。
周小雅在知道棋棋和耀祖兩個人之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後，一丁點都沒有藏私，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說了出來。
尤其是在留洋期間需要注意到的一些事情，基本上事無巨細，一樣一樣全都叮囑了過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兩個孩子應當會在同一個地方。
在國外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一個比較熟悉的人相互照顧也是一件好事。
周小雅在剛出國的時候，就沒少因為你這個吃虧。
她在何家的大庭院裡住了一個半月後才離開，記憶裡麵就像是一隻吞人野獸的大宅院，現在住在裡麵完全沒了那種感覺。
在離開的時候，周小雅甚至有些舍不得。
握著耀祖的手，叮囑他若是有空的話記得去外頭的宅子裡麵來看看自己。
走在街上看著已經有了不少變化的街道，周小雅心頭的情緒莫名。
她手上提著的箱子很沉，除了老夫人塞給她的銀元外，耀祖也另外塞了一些。
為了保證她的安全，老夫人還特意派了人過來送送她。
在東城裡她有見過很多跟自己經曆差不多的姑娘，要麼在第一件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就被婆婆打死，要麼就是被關在大宅院裡麵無休止的折磨生不如死。
或許就連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
相比之下她實在是太幸運了，老夫人並沒有因為那件事就要打死她，少爺就算心中怨恨也隻是跟她撇清關係。
如今她甚至還有機會，隔三差五跟兒子見上一麵。
周小雅自己進了那個小宅子，的確不算大，但是對於她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容身之所。
隻要有一個地方住她就覺得不錯，比起曾經她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要更好。
如今的日子對於周小雅來說，美好的就像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楊老奶奶派過來送她的人，還特意在門前故意裝出一副這戶主人惹不起的模樣，又將一個牌子藏在了牌匾旁邊隱秘的位置。
這是他們何家罩著的人，如果是想找麻煩的話先看看能不得罪得起。
在安頓下來之後，周小雅自己請了一個年紀大了後被家中趕出來的老婆婆幫自己處理家中的瑣事。
在回國後她對於自己未來要做些什麼事情其實並不清楚，在何家有想過可以給那些家中富裕打算送子女留洋的家庭當夫子。
她有留洋的經驗，想必不少想要把子女送出去留洋的家庭都願意聘請。
尤其是家中若是有女兒的，肯定會更傾向於找一個女夫子說起那些詳細的事。
可是在回來的路上，周小雅看見路邊有女子在挨打，因為她給人洗衣服少了兩個銀元。
打她的女人看起來頭發白了一半，不知道是婆婆還是母親，隻惦記著那少了的一塊銀元，卻根本看不見那個女子早就已經凍紅了的雙手。
今日是個雨天，周小雅坐在院子裡聽著雨聲看書。
當覺得有些疲憊時，把書放在了一邊，伸手揉了揉眼睛。
她突然覺得，比起那些家中富裕想要留洋的女子，或許那些身處貧困卻無力掙紮的女子更需要她的幫助。
老夫人還有耀祖給她的銀元，足以讓她最近三年內不需要為了錢發愁。
她可以寫文章投稿，在國外她做這件事就賺了不少錢，如今重操舊業也並不難，養活自己肯定不成問題。
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周小雅很想拯救一下那些跟曾經的自己一模一樣的女子。
何家對她有大恩大德，可偏偏她的能力有限，所能回報的想必他們也都看不上眼。
若是自己能多拯救一些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女子，也算是替他們積了功德。
安安這段時間裡被奶奶拘在家裡，她特意請了一個會洋文的夫子到家中來，教安安和棋棋兩個人。
當年楊老奶奶隻一心惦記著要讓周小雅認字，才方便去留學，由於時間不太充沛的原因，在洋文上她學的並不多。
周小雅在楊老奶奶的麵前特意說起過好多遍，如果真的是想去留學的話，這個肯定是少不了的。
安安和棋棋兩個人就這樣徹底跟曾經的鹹魚生活告彆，一向寵愛這兩個小祖宗的大家長在這件事情上的想法都是一致的堅定。
越是寵愛他們，就越是想讓他們多學一些東西。
畢竟不管怎麼說，在家中就學習好留洋後跟旁人溝通起來沒有什麼障礙，都要比在出國後因為環境，而不得不開始學習來得好。
所幸的是，雖然安安和棋棋兩個人之前看起來整日裡就是一個混吃等死的鹹魚，但是他們兩個人的學習能力都不差。
在到了留學的年紀時，已經能夠非常熟練的運用洋文來跟人交流。
明明就是在安安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安排下來的事情，這還是楊老奶奶主動提出來的，可現在眼瞧著耀祖馬上就要到十六歲，她反倒是擔心的整日整夜都睡不著。
小耀祖是在她跟前兒長大的，被她親自一手由那小不點的模樣，帶到現在這麼大。
每次看見長得比自己還高的耀祖站在自己麵前，楊老奶奶心中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成就感。
她心裡麵非常清楚，此次留洋耀祖肯定是要去的，東城裡麵幾乎沒有幾個富貴人家不將家中孩子送出去留洋的。
在人人都把家中孩子送出去留洋的時代裡，若是他們不送出去的話，那簡直就是落後了旁人一步。
楊老奶奶在耀祖還小的時候就一直想要給他最好的一切，甚至為了他身上不留下任何汙點，就連他娘乾了那種事情，都能硬生生幫著隱瞞下來。
自然不願意，在這件事情上讓她的寶貝孫兒落後旁人。
道理楊老奶奶心裡頭都是清清楚楚，她雖然瞧著年紀不小了，但是心裡麵跟明鏡一樣。
當年她才剛生下佑兒，就被老太太抱到了身邊，隻偶爾能過去見上一麵。
因為在奶奶身邊長大的原因，佑兒也一直都跟她不大親近，長大後不久就遇到了那件事，母子之間的感情更是淡薄。
楊老奶奶很清楚，其實佑兒並沒有多在乎自己這個親娘，更多的是尊重。
她活到這麼大一把歲數了，也就隻有小安安是真的被她帶在身邊，眼睜睜瞧著他一點一點長大的。
祖孫之間的感情，跟外人自然不一樣。
旁人隻知道楊老奶奶很疼愛這個小孫子，殊不知對於楊老奶奶來說，耀祖簡直就是她的心頭肉。
如今眼瞧著馬上就要到了耀祖出國留洋的日子，雖然說隻需要三年到五年的時間，但是楊老奶奶心裡頭還是舍不得。
最近這些天裡，她幾乎每日都會讓還在他們府上的李大夫過來給她把把脈。
已經到了這麼大歲數的人，就算是現在走了那也算是喜喪。
楊老奶奶根本就不敢肯定，等到她的小耀祖回來後，她是不是還能活著。
更不敢確定，這一次的分彆會不會是最後一麵。
安安並沒有察覺到奶奶這麼多複雜的情緒，畢竟他之前剛剛意識到生死之說時，幾乎每日都會纏著李大夫，問他自己奶奶是不是可以長命百歲。
由李大夫親自出手，他自然是敢保證若是沒有遇到什麼意外的話，他奶奶絕對能長命百歲這件事的。
如今他隻不過是要出國留洋幾年而已，等到時候再回來跟奶奶湊在一起肯定也沒問題。
自信滿滿的安安，從來就不覺得這是什麼事。
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大宅院裡這個籠子裡麵即將就要飛出去的小鳥，渾身都散發著雀躍的氣息。
楊老奶奶看見安安這麼高興，也就沒有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出來，將自己所有不舍的情緒都按捺下來。
她之所以這麼疼安安，那自然是因為安安對這個奶奶也是真的好。
她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還是頭一次看見像是小安安這樣貼心的，若是她當真表露出太多不舍的話，想必耀祖就真的舍不得走了，這絕地不是楊老奶奶願意看見的場景。
白日裡讓身邊嬤嬤幫著她一起掩飾，免得被耀祖察覺到什麼不對。
放在外人眼中，那就是楊老奶奶在非常高興的給耀祖收拾東西。
夜裡她幾乎一直都在落淚，舍不得看見耀祖離開，可偏偏又不忍心束縛住他的翅膀。
不管再怎麼舍不得，還是到了約定好出國留洋的那天。
楊老奶奶親自送安安到了碼頭，比起上一次送周小雅時候的冷漠，這一次人都還沒有到碼頭，眼淚就先掉了下來。
“耀祖，奶奶的耀祖，到了那個地方後一定要記得時常寫信回來，若是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就回來，千萬莫要讓自己受了委屈，知道嗎？”
“奶奶給你的銀元若是不夠用的話，就寫信跟奶奶說，奶奶這裡還多著呢。”
對於安安來說這絕對是非常甜蜜的負擔，不管他弄了多少在奶奶心中依舊是覺得不太夠用。
奶奶除了明麵上給他準備的那些外，私底下還給他塞了不少，就連他爹爹也是同樣。
一個兩個的看起來都像是生怕他在外麵會受到什麼委屈，就連安安自己都忍不住去懷疑他到底是出國留洋的還是出國受苦的。
那邊的棋棋也沒有比他好上多少，他的外祖一家還有父親和母親，以及爺爺奶奶都過來送他。
身上明明已經帶了不少東西，但是現在依舊在這裡多塞上一些。
周家少爺之前一直都是看何少爺不順眼的，當初妻子跟他的婚約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明明已經是他占了便宜，可當初他居然還要悔婚，讓他的妻子淪為整個東城的笑柄。
再加上自己兒子還一心想給他兒子當狗腿子，這更讓周家少爺心裡頭不痛快。
可架不住如今他們整個東城裡，往那個地方留洋的也就隻有這兩個孩子，再加上何家的那個孩子他娘也是留學歸來。
周家少爺心裡頭就算是再怎麼不情願，還是過來請求安安能夠跟他兒子互相照顧。
他兒子自從生下來到現在，就從來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遠門。
周家少爺的性格讓他情緒做不到太過於放肆，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內斂，但是並不代表他心裡頭不難過。
在看見那一艘船逐漸消失在視野範圍中時，周家少爺甚至還開始想著，自己兒子好歹也是何家小少爺的狗腿子，一心隻想抱他的大腿。
怎麼說，在國外那個何家小少爺，也要對他的狗腿子照顧一二吧。
周小雅在碼頭上站了很長的時間，哪怕自己已經再也看不見那艘輪船，但是依舊在盯著離開的方向看。
作為親自留洋過的人，她很清楚在國外不管有再多的錢，想要不受委屈都是不可能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句話在某些時候有一定的道理，國外的水土她在最開始就非常不適應，幾乎整日裡都在受罪，根本沒有心思去學習。
後麵就算是在適應過來之後，對於他們的飲食文化依舊覺得有衝突。
偏偏為了能夠活下去，隻能逼著自己吃下去。
若是在他們自己這個國家的話，不管是再遠的地方都能把家中的廚子給帶過去，肯定能少受一些苦。
可是偏偏遠在異國他鄉，就算是把廚子帶過去了，那邊的食材也不一樣。
周小雅大腦裡麵亂糟糟的，正在她擔心耀祖的日後時，不知不覺間就下起了一場小雨。
一陣風吹過來，夾雜著水中的濕氣，讓她下意識攏了攏自己旗袍上的披肩。
轉身準備回自己小宅子時，突然一把油紙傘出現在了她的頭頂。
何少爺把一把油紙傘放在了自己麵前的地麵上轉身就走，他娘已經回去了，麵對分彆老人家人都還沒上馬車就先暈了過去。
府上所有跟著過來的下人，也都紛紛跟著老夫人一起回去，隻有他在這邊和周家少爺交談，稍微耽擱了那麼一會兒。
剛好看見周小雅站在這裡還沒有離開，非常瘦弱的身形在霧氣中更顯得單薄。
何少爺思索再三後還是送了一把油紙傘過來，當初在周小雅出國的時候得知她爹娘和父兄都死了這消息時，就連何少爺都忍不住狠狠鬆了一口氣。
但是如今他想憑借耀祖容易心軟的性格，是絕對不可能希望他在留洋歸來後，隻能看見他娘的墓碑的。
從始至終兩個人都沒有一句正常的交談，何少爺在將油紙傘放在地上後轉身就上了何家的馬車。
周小雅沉默了很長時間後，才把那把油紙傘給撿起來撐起。
她早就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非常天真的少女，並不會因為何少爺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誤會他對自己餘情未了。
比起他們之間餘情未了，更大的可能性應該是擔心安安在留學歸來後會不高興。
最近這段時間思想一直都有些複雜，生活的確有些不太注重質量的周小雅，就隻是因為這麼一把簡單的油紙傘，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
畢竟，她兒子會在乎。
五年後，一艘船停在東城的碼頭，從車上下來了兩個身上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
從他們周身的氣質和麵上的表情能看得出來，這兩個年輕男人的家庭生活環境應該都很不錯。
安安手上提著箱子，呼吸著家這邊的空氣，仿佛整個人都變得高興了起來。
棋棋踩在東城的土地上時，差點沒有很沒出息的掉眼淚。
“好了，我先回家了，等改日若是有時間的話，我們再聚會。”
棋棋主動跟安安告彆，他太想念家庭了，一句也不想廢話。
安安甚至根本懶得理會，攔下了一輛黃包車後報了何家的地址，伸手敲響何家大門，壓抑的聲音裡難掩激動。
“奶奶，爹，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