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晝啟動了磁懸浮汽車的自動駕駛模式,他的座位慢慢轉過來,麵對夏野的方向。
“外星生物不是野獸,它們中某些高級種具有語言和意識,會跟人類溝通,”池晝冷笑道,“這是聯盟不願意承認的事,但總有人會發現。”
他的表情冷酷,動作卻溫柔。
池晝將手覆在夏野的手上,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
力度適中的指法緩解了夏野的頭痛,他閉著眼睛,聲音顯得有些無力:“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實驗室裡發生的事太多了,多得宛若一團亂麻,令人抓不住它的軌跡。
“你可以慢慢說。”
池晝很有耐心:
“我有很多時間可以聽。”
—
夏野心下稍定。他很少說這麼多話,大多數時候,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比起敘述自己的痛苦,他更願意將它們隱藏。
但是,這個夜晚有點不一樣。
池晝看著他,飽含著縱容的眼神,好像他說什麼都沒關係。
他不會為這些事感到驚訝。瘋狂計劃的實驗品,大量注射的基因改造藥物,等待著他去喚醒的機甲……池晝不會因為這些事懷疑他的品性。
在池晝眼中,他不是任何人,他隻是他自己。
“夏野。”
他說完那些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後,池晝隻是輕輕叫了他的名字。
再一次,池晝對他說:
“如果我能早點知道,我會帶你走。”
夏野應了一聲,這一次,他沒有說謝謝。
車窗之外,寂靜的夜風吹過,給純白色的街道染上幾分溫柔。
“池晝。”
漫長的沉默後,夏野終於開口,說出了一直藏在他心裡的事。
“池晝,我問過他,他說,他沒有愛過我們。”
夏野的聲音輕得可怕,隻是呼吸的聲音,如果不是因為哨兵過於敏銳的五感,池晝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隻是實驗品而已,”夏野嗓音顫抖,聽起來像是在哭,“一切都是假的。”
他克製著喉嚨裡細碎的嗚咽,眼角卻不受控製的微微泛紅。
夏野將臉深埋進膝蓋之間,赤黑色的血液沾染在他的襯衫上,散發出獨屬於外星生物的氣味。陌生的、令人作嘔的氣味,跟記憶中的溫暖沒有絲毫關係。
他從未如此清晰的意識到,他是沒有家的人。
“我不想跟彆人說……”
夏野的聲音是冷的,仿佛在嘲諷自己的天真。
“但我跟夏芷的人生,好像是一個笑話。”
“你不是。”
池晝的氣息籠罩了他,清淡的、正在融化的陽光的味道,像是冬日的雪鬆。
“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他的手落在夏野的頭發上,輕輕揉了揉,動作溫柔珍惜,仿佛在對待什麼脆弱的易碎品。
“現在……這一刻,也是真的。”
夏野很小聲的應了一句,他聽見池晝沉穩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告訴他:
“不要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
—
夏野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好像很長,又好像很短,池晝的氣息包圍著他,令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
“我紮了他好幾刀。”
再次抬起頭時,夏野的聲音已經變得冷靜。
“他的血把我的衣服染紅了,我卻不覺得難過。”
“你長大了。”
池晝語氣輕鬆,仿佛將養父紮得鮮血淋漓並不是什麼值得吃驚的事情。
“很正常,他告訴了你真相,你們兩不相欠了。”
夏野點頭:“如果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他的手指捏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留下幾道白色的月牙痕跡。
“早點知道,早點去找赤霄紅蓮……夏芷不會變成這樣。”
有那麼一瞬間,夏野為了自己的天真後悔。
池晝卻並不覺得,他隻是注視著夏野,說:“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十二區。”
“可以嗎?”夏野眼前一亮,終於流露出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情緒,看起來神采飛揚,“你跟我一起的話,我們就不需要等通行證了。”
池晝已經在軍部麵前放話,他們正在談戀愛。
雖然他們自己很清楚,這隻是一種托詞,但在彆人看來,他們是即將完成匹配的哨兵向導組合,按照聯盟章程,可以自由出入一切汙染區。
正在戒嚴中的十二區當然也包括在內。
“嗯,十二區估計有麻煩了,他們在卡我的申請,”池晝回答道,“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
夏野低下了頭,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是以前,他會拒絕。
他不習慣接受彆人的幫助。
但此時此刻,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幾個小時前,他拒絕了池晝一起前往圖書館的提議,結果是池晝不得不在彆人麵前以“我們在談戀愛”這樣蹩腳的理由為他解圍。
他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事。
池晝向來光明磊落,不應該為了他說謊。
“好,”夏野點頭,“那我們一起去。”
—
簡短的談話結束後,車內的氣氛變得輕鬆了不少。
池晝在透明觸控板上輕點幾下,副駕駛的座位忽然彈開,露出了裡麵的儲物櫃。
他從裡麵取出備用衣物袋,遞給後座上的夏野。
“把衣服換了,外星生物的血液具有腐蝕性,對身體不好,”池晝閉上眼睛,特意指了指自己,“放心,我不看。”
夏野:“……”
這種話不說也罷。
說了總令人覺得奇怪。
他本來不在意,但在見到池晝真的閉上了眼睛,認認真真的仰著頭靠在椅背上,以便他能確認他真的沒有在看的時候,夏野開始覺得彆扭了。
他將備用衣物從袋子裡拿出來,卻怎麼都不好意思脫下自己的衣服。
連碰到衣擺時響起的聲音,都瞬間染上了欲蓋彌彰的意味。
夏野再次覺得耳朵發燙,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仿佛他所有的想法都被池晝看透了。
失控的感覺。
夏野的唇抿成一條直線,乾淨利落的按下了車內的分隔板。
磁懸浮汽車頓時被分成前後兩個部分,作為屏障,半透明的磨砂玻璃板佇立在他和池晝之間,隔絕了彼此的視線。
卻無法隔絕聲音。
池晝沒有播放音樂,車內一片寂靜。
衣料摩擦時發出的聲音,紐扣落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皮膚和衣料相觸時發出的聲音。
平白無故多了幾分讓人浮想聯翩的氣氛。
夏野強忍著心裡那點彆扭,飛快的將衣服套在身上,又嘩啦一聲打開了分隔板。
池晝仍舊閉著眼睛,問他:“好了?”
夏野:“……嗯。”
座椅轉向他這一麵,池晝睜開了眼睛。
“這就算好了麼?”
他伸出手,替夏野將襯衫上亂七八糟的紐扣一一扣回原位,聲音裡帶著笑:
“紐扣都扣錯了,你平時不是這樣的。”
夏野的脖頸上都染上淺淡的紅,又覺得彆扭,又有點不服氣。
“這又不是我的衣服。”他說。
“對啊,是我的衣服,”池晝打量著他,“穿在你身上是有點太大了。”
純白色的襯衫,袖口彆著金色羽翼,特彆行動部的標準製服。
隻不過是池晝的尺碼。
夏野肩膀單薄,襯衫的領口下露出半截細長的鎖骨,衣袖有些長,幾乎遮住了他的手,整件襯衫在他的身上晃晃蕩蕩,確實有些偏大。
“沒辦法,來不及去取你的衣服了,”池晝聳聳肩膀,一副無奈的樣子,“車上隻有這個,先湊合著穿吧。”
他自然的探過手,從夏野身邊取走了沾滿赤黑色血液的衣服,扔進真空材料袋。
“明天我會把這個送去科研所,查一下它的成分,”池晝說,“先休息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他的手不經意間觸到夏野的手背,帶著點奇異的熱度。
夏野刻意忽視了它,問:“我們去哪裡?”
“我家。”
池晝簡明扼要的回答:
“現在沒有哪裡比我身邊更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