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晝聲音溫和:“我知道。”
他知道以夏野的性格,如果不是無法支撐,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休息。正是因為察覺到夏野的狀態,他才提議稍等一會兒再回到十二區。
渺遠的雪原上,天際線正在變得模糊。
夏野正在收束他的精神力,將這片由精神力構築而成的區域消融,以便他們回到現實世界。
“聖者”的領地已經崩潰了,它所留下的痕跡消弭於無形,除了那個被黑龍卷走的類人型怪物,池晝沒有殺了它,而是準備將它交給科研所。
基於外星生物的特殊性,人類從未捕獲過外星生物活體。
能夠入侵聯盟的外星生物,大多是能夠構築起領地的高級種。
[門]一旦打開,除非是領地全麵崩潰,否則人類無法從外星生物的領地中脫身。
為了保證生還率,他們向來是選擇擊殺外星生物,直接剖開核心取出蝕骨,讓它的領地徹底崩潰,免得對人類造成二次傷害。
從“聖者”遺留的軀殼中孕育而出的怪物,是他們捕獲的第一個外星生物活體。
科研所一直期待能夠獲得外星生物的活體,不論是殘骸還是整體,隻要是保持活性的外星生物軀體,便能夠給研究帶來前所未有的進展。
但外星生物的身體構造特殊,隻有取出蝕骨,才能徹底擊殺它們,但隻要取出蝕骨,它們也會失去所有活性,變成某種無機質物體。
這樣一來,便失去了研究價值。
這隻怪物卻有所不同。
它不僅是活體,而且是剛從另一個外星生物的軀殼中孕育出來的活體,處於虛弱狀態,科研所能夠從它的身上觀察到許多從未見過的事情。
池晝的黑龍完全控製了它,將它禁錮於精神領域之中,以免它暴露在現實世界中,以精神力強行開啟[門],構築起屬於它的領地。
天邊的月變得黯淡,幾乎快要消失了。
遠處的雪山已經消融,腳下的土地變得不穩定。
夏野抓住了他的手腕,提醒道:“領域要消融了。”
池晝點頭,將他的手指扣入掌中,牽住了他的手。
夏野所做出的是絕無僅有的嘗試,從來沒有一個人類以精神力構築起足以駐足的世界,哪怕這個世界隻有小小一片,卻也已經跨過了神的界限。
腳下的土地開始慢慢陷落,像是打遊戲時不斷下落的俄羅斯方塊,短暫的黑暗之後,他們回到了熟悉的樓道。
—
“應該是我家。”
夏野環顧四周,眼前的環境極其熟悉。
石灰掉落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小廣告,標注著開鎖人的星網ID和附近小診所的位置,沿著樓梯一路向上,能夠看見各種地下交易小販的信息,構成獨屬於十二區的風景。
“我記得我們是從教堂的位置進去的,”夏野說,“看來聖者的領地已經徹底消失了。”
池晝讚同道:“它的領地比我們想象中得寬廣,可能同時存在幾道[門],教堂隻是其中的一扇。”
夏野點頭:“這裡可能是另一個入口。”
昏暗的樓道裡,池晝倚著牆,漫不經心的打量著四周,說:“我估計整個十二區都是它的領地。”
夏野:“為什麼這麼說?”
他顯然有點心不在焉。
如果是平時,夏野不會問這樣的問題,在外星生物的事情上,他擁有極高的悟性,向來不需要池晝多做解釋。
池晝看了他一眼,並不覺得詫異。
夏野的視線正黏在他的身上,眼底藏著些許眷戀。
他知道那是什麼。
深埋在夏野腦海中的記憶正在複蘇,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曾這樣靠在昏暗的樓道中,跟夏野說起有關哨兵與向導的事。
相似的動作,熟悉的場景,他正在一點點喚醒夏野的感情。
他承認自己是故意為之。
池晝的聲音很低,連語速都變得和緩,解釋道:“我們進入十二區的時候,看見的人就已經不對勁了,這並不正常。”
夏野“嗯”了一聲,專注的看著他。
“聖者的精神力很強,幾乎構築了一個跟十二區一樣的世界,但在理論上,它沒有辦法對所有人造成影響,與其說它將十二區的人都變成了石像,倒不如說它建立了十二區的人都是石像的世界。”
夏野點頭:“我明白了。我們之後進入的[領地]隻不過是一種假象,是時空循環的一種。”
池晝臉上帶著笑意:“你看樓下。”
他的語氣裡明顯帶著點鼓勵,像是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
和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一模一樣。
夏野有一瞬間的恍神。
—
他走到窗口,確認了一下外麵的風景:“確實跟我們剛過來的時候不一樣。”
池晝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樓下的街道上飄著嫋嫋炊煙,幾個小攤販正在起勁的叫賣著,挎著菜籃子的女人在他們麵前駐足,蹲下身翻撿著攤位上的東西。
街道上很熱鬨,空氣仿佛一壺煮沸了的水,正在咕嚕嚕的冒出泡泡。
池晝說:“跟我上次過來的時候有些像,對嗎?”
“嗯,”夏野已經走上了樓梯,“這裡一直是這樣的。”
池晝跟在他的身後:“跟我說說?”
夏野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
他們認識得很早。身受重傷的哨兵與尚未覺醒的向導,在整個人類聯盟最為邊緣的地方相遇,在彌漫著灰塵和鐵鏽氣味的十二區,夏野把他帶回了家。
狹小的公寓中,池晝跟他說了很多很多。
無數他想知道又沒有途徑知道的事,關於哨兵向導,關於人類覺醒,關於第一區和軍校,在池晝的描述中,一道曾經對他敞開又關上的大門,再次緩緩打開。
在那之後,是一段漫長的空白。
夏野知道,池晝所詢問的,正是那段空白。
他問的不是過去的十二區,而是過去的他。
“先進來吧。”
夏野推開了公寓的門,對此避而不談。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說的。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欺軟怕硬的孤兒院和永遠對人嬉皮笑臉推推搡搡的壞小子,這就是他乏味無趣的人生。
更是他想要對池晝隱藏的東西。
在被譽為人類最強的哨兵麵前,夏野一向希望自己能展現出與他同等的強勢,以此作為站在他身邊的理由。
—
池晝跟在他的後麵,走進了許久沒有踏足的公寓。
地板發出哢吱哢吱的聲響,池晝低下頭,看見樺木地板的邊緣翹起了一塊小小的角,顯然是疏於維護造成的痕跡。
“一直沒人住這裡,”夏野開門見山的說,“有的東西壞了,不過臨時住一夜沒什麼問題。”
他的腳步有些凝滯,推開一扇又一扇房門,將玻璃窗戶打開,吹散布滿灰塵的空氣。
池晝走到他的身邊:“我來吧。”
夏野低下頭:“好。”
他沒有說什麼。這套公寓曾經是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放棄的事物,是他留在十二區的理由,但現在什麼它什麼都不是。
甚至有些多餘。
多餘到每一塊地板都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天真和愚蠢。
記憶阻隔劑早在圖書館汙染事件中就已經失效了。夏博士製造的虛假記憶像是退潮的海水,一點一滴的從他的腦海中褪去,慢慢的消失,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這間被記憶鍍上溫暖色彩的公寓跟著褪色,當他意識到在這裡麵發生的一切都隻是藥物帶來的假象時,一切都改變了。
他曾經用儘全力想要守護的東西,其實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顯得他的努力像個笑話。
再次回到這裡的時候,他不再覺得懷念,隻剩下無窮無儘的疲憊。
夏野從來不認為自己是軟弱的人。大多數時候,他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智,苛求著自己壓抑每一分感情,但在這間狹窄的公寓中,洶湧而來的過去如同潮水一般,在瞬間席卷了他。
他覺得眼睛發熱。
在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之前,夏野轉過了身,快步走出了房間。
鬆軟的沙發像是一朵雲,托住他疲憊的身體,夏野將臉埋在掌心之中,避免自己在池晝麵前失態。
池晝沒有問他為什麼,他的腳步聲很輕,悄無聲息的站在了他旁邊。
淺淡的鬆香氣息籠罩了他,夏野悶悶的說:“我沒事。”
“嗯,”池晝應道,“我知道。”
夏野聽得出他的無奈,帶著點微微的縱容味道,是他最無法抵抗的溫柔。
池晝一直是這樣的人。在他最需要的時刻出現,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隻是站在他的身邊,仿佛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離開。
夏野的掌心泛起一陣潮意,帶著點鹹澀的味道。
窗外有一輪月亮。明亮的月亮,高高懸掛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毫不吝嗇的揮灑著自己的光芒。
十二區少見的天色,在這個終日灰蒙蒙的地方,聯盟的天幕係統早已失效,他們所見到是真正的天空。
也是真正的月亮。
池晝的手落在他的頭頂,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
夏野微微顫了顫,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給他的指尖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色。
終於,他伸出了手,拉住池晝的衣角。
“彆走。”
池晝靠得更近,讓他可以靠在自己懷中,聲音極儘溫柔:“好,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