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話,但薄蘇感覺自己的心臟裂成了兩半,他有一種衝動,打開自己的胸膛,將那顆機械心臟掏出來,放進夏野的手心中,告訴他,它是為他跳動的。
“為什麼?”薄蘇問。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低啞,語氣焦急,仿佛是在質問夏野。
“他不是什麼好人,如果他真的在乎你,就不會把你扔在這個地方,北線的戰事雖然重要,但那有你重要嗎?”
微小的電流飛速躥過數億個電子元件,薄蘇很難控製自己的語言係統,隻能任由這些話衝口而出。
“你不知道嗎?他有很多事瞞著你!你就不好奇你的親生父母是誰嗎?他們是怎麼死的?這些你都不想知道嗎?”
夏野抬起了頭,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了一絲漣漪。
“薄蘇。”他隻是叫了一聲仿生人的名字,帶著點警告的意味。
他當然想知道親生父母的事,尤其是在知道了夏博士的真麵目後,任何一點跟親生父母有關的事,對他而言都彌足珍貴。夏野查過一些,但線索很快就斷了。
夏博士抱養他們的那家孤兒院,所有見過他們的親生父母的人相繼離世,疾病,車禍,衰老,各種各樣的意外交彙在一起,將線索切割得乾乾淨淨。
薄蘇忽然說起這件事,又提到池晝的名字,實在令人生疑。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挑撥。一種隻要說出口,不論有多麼理智,也會在心裡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你不希望我說,是嗎?”薄蘇的聲音低下來,“你在維護他,你……愛他。”
“即使他真的與這有關,”夏野說,“也該由他告訴我。”
他的聲音很淡,令薄蘇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這麼重要的事,明明是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懷疑池晝?
“夏野,你的檔案是他親手封存的,級彆絕密,除了他,沒有人看過,這難道不奇怪嗎?”薄蘇喃喃道,“你就完全沒有想過為什麼嗎?還是說,你不敢想?”
“他有他的立場,”夏野說,“封存我的檔案時,他並不知道我是誰。”
封存一份絕密級彆的檔案,對於特彆行動部的負責人來說再正常不過了。池晝的職業生涯中,不知道封存過多少封這樣的檔案,他的檔案不會是第一份,也不會是最後一份。
薄蘇苦笑了一下:“其實你不需要跟我解釋這些的。”
仿生人的心臟奇異的抽痛起來,薄蘇覺得自己可能是出了什麼重大故障,或許是供能不足,又或者是中樞元件失衡,總之,必然是非常嚴重的故障,才會使他如此難受。
然而,夏野隻是靜靜的看著他,說:“你說的這些問題,我想過,但我覺得不算什麼重要的事。”
他在說謊。薄蘇敏銳的捕捉到夏野瞳孔的變化,他說話的時候很平靜,像是什麼都不在乎,但實際上他在乎。
“你不知道是不是?”薄蘇瞬間激動起來,“他沒有告訴你,你不知道他封存過你的檔案對不對?”
不等夏野說話,他已經一把抓住了夏野的手腕:“走,我帶你去檔案室,我們去把你的檔案拿出來,汙染監察所保存的不是原件,但內容都是一樣的。”
夏野安靜的看著他,等待著他的情緒平息。這很奇怪,薄蘇的身上一定是出現了某種變化,他才會說出這些話。汙染監察所是不可能給他下達這樣的命令的,除非這是一個圈套。
薄蘇遲遲沒有等到他的答案,顯得有些焦急。
他蹲下來,握住夏野的指尖,模樣分外虔誠:“夏野,請你相信我……”
夏野默不作聲的抽出了手,問道:“薄蘇,他們讓你過來,是想知道赤霄紅蓮的下落嗎?我不想為難你,但這事確實無可奉告。”
“我……”
薄蘇的動作僵硬了一瞬,確實,這就是他來這裡的目的之一。
另一個目的,比這更為卑劣。陸鶴順命令他,夏野身處絕境,他要去拯救他,帶走他,給他自由,讓他愛上他。如果能匹配成功,則視為任務完成,應當立即回到汙染監察所複命。
那是一條刻在了中樞係統中的絕對命令。
薄蘇緩緩鬆開了手,神色迷茫。
他現在的所作所為,真的是他自己的“想法”嗎?還是某種程序命令?他真的通過了圖靈測試,擁有了自己的感情嗎?他究竟是人類,還是仿生人?無數問題湧入薄蘇的電子元件之中,讓他無處辨彆。
他的“愛”是真實的嗎?
究竟是他通過了圖靈測試,所以擁有了這份愛,還是汙染監察所將這份愛灌入他的腦海,才讓他通過了圖靈測試。
薄蘇垂下眼簾,視線裡是夏野的手。
骨節分明的手腕,修長的手指從椅子上垂落,淡淡的光落在他的手腕上,令他的皮膚如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玉般瑩潤動人,鎖鏈留下的紅痕分外刺目。
也分外誘人。
某種本能驅使著他低頭,想要去親吻夏野的指尖,眼底泛起一片晦暗的紅。
“彆這樣。”
夏野蜷起了指尖,鎖鏈發出一陣叮當脆響,像是一道警告。
“薄蘇,你走吧。”
他的聲音愈發清淡,連一絲情緒都不再有。薄蘇的心陡然下墜,他推開這扇門的時候,夏野懷疑他,但他還是將他視作朋友。現在卻不一樣了,夏野的聲音很陌生,像是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因為我是仿生人嗎?”薄蘇不肯動,“我不是人類,所以你不能接受我,是嗎?我可以偽裝成人類的,你看,之前不是沒有人發現嗎?我可以帶你出去的……”
夏野沒有說話,薄蘇怔怔的望著他,這個人明明就在他眼前,看起來卻宛若天邊的神明,遙遠得不可思議。
“他不跟你走,不是因為你是仿生人。”
暗室的門再次被推開了,軍靴敲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
池晝的身上帶著風和黃沙的味道,大步走進暗室,聲音低沉喑啞,帶著股說不出的磁性。
“是因為我。”
薄蘇驟然回頭,不可思議的看著他。
池晝怎麼會這麼快?北線昨日才塵埃落定,按照陸鶴順的推算,他至少應該再留一周,將軍部的隊伍收歸麾下,徹底穩定了局勢才能回來。
汙染監察所正是想趁著這個時間差,先將夏野馴服,玩個釜底抽薪。
失去了向導的哨兵,無論如何都會元氣大傷,隻要他們的計劃能成功……
現在看來,陸鶴順的計劃是不會成功了。
餘光之中,薄蘇瞥見了夏野的臉。
池晝進來的瞬間,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直至那一刻,薄蘇終於發現,原來這個人不是一直這麼冷淡。
池晝繞過了他,大步走到夏野麵前,毫不顧忌到蹲下了身,捧起了他的腳踝。
“疼嗎?”他低聲問,手指小心翼翼的落在那道紅痕上,隻是微微一碰,又迅速離開了,生怕弄疼了他。
“一點點,”夏野說,“沒事的。”
他的手指落下去,無意識的搭在了池晝的肩膀上。
池晝呼吸一窒,裝作若無其事的說:“我幫你打開。”
鑰匙哢噠一響,池晝乾淨利落的打開了那些鎖鏈,將它們從夏野的手腕和腳踝上撥開,動作格外細致,像是在對待什麼珍寶。
薄蘇看著他扔在地上的鑰匙,怔怔的問:“鑰匙從哪兒來的?”
“還能從哪兒來?”池晝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頭也不回的說,“陸鶴順給的唄,你們汙染監察所,還有什麼東西是他沒有的?”
“陸老師給你的?”薄蘇一時失聲,“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池晝冷笑道,“小機器人,出去看看吧,外麵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你的陸老師顧不了這麼多了。”
薄蘇呼吸急促,伸手就想攔住他們:“你們不能走,我還沒有……”
“不能走?”
池晝將夏野擋在身後,聲音愈發冰冷,微微眯起了眼,警告意味十足。
“小機器人,最後告訴你一件事吧。”
他帶著夏野,肆無忌憚的走出了暗室,經過薄蘇麵前時,他壓低了聲音,在薄蘇的耳邊說:
“愛是克製。”
薄蘇渾身一顫,難以置信的抬起頭,暗室之中,隻留下了他和池晝的後半句話。
“你那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