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轉過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褲白襯衣、體態瘦弱但皮膚白淨的青年男子,看起來大約二十四五歲左右。
嗯?不認識呀!
青年男子顯然也十分驚訝桃桃的美麗……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請問……劉映紅她、她不是住在這個病房裡的嗎?”
桃桃指向2號床位,“她住這張床,不過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昨晚三丫鬨了一整夜,桃桃基本沒睡成,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又迷迷糊糊的聽到宋秩在她耳邊說,好像要陪著劉映紅母女去哪兒……
但當時桃桃太困了,也沒聽清宋秩到底陪著劉映紅去哪了。
於是她打量這青年一番,問道:“你是誰呀?”
青年答道:“我是她愛人文家明,這兩天出差了,今天才回來。”
桃桃點點頭,“哦!你們家裡的人都挺厲害的。”
文家明愣了一下,猜想到什麼,有些局促不安起來,“是嗎?啊……真對不起,那應該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才說了這麼兩句,有人推門而入。
張婆婆捧著盛了粥的飯盒和包子進來,後頭跟著睡眼惺忪的董姨。
張婆婆看到文家明,愣了一下,問桃桃,“桃桃這是你哥?”
桃桃糾正道:“他是劉映紅的丈夫!”
張婆婆“哦”了一聲,正準備向文家明告狀昨天的事——
董姨從張婆婆身後伸了個頭出來,一看到文家明站在病房裡,頓時高興壞了,便推搡了張婆婆一把,逼著張婆婆讓開了路……
董姨趁機擠進病房,驚喜萬分地含淚喊了聲“家明”,正準備說“我們映紅可太委屈了”……
可轉眼一看,2號病床空蕩蕩的?
董姨詫異地問道:“啊?映紅呢?三丫呢?”
張婆婆被董姨推了個趔趄,手裡捧著的飯盒差點兒就摔了,不由得回頭怒視了董姨一眼。
董姨壓根兒沒把張婆婆放在眼裡。
張婆婆是很討厭董姨這個人的。
三個產婦住同一間病房,夜裡孩子鬨騰,這些都可以忍受。
——可是,就好比3號床的桃桃和宋秩吧,孩子一鬨,他倆立刻就起來照顧,給孩子把完屎尿喂完奶,孩子就被哄睡了,倒並沒有過多的打擾。
包括張婆婆自個兒的孫子,也會鬨。張婆婆夜裡睡得沉,孫子鬨了、但她醒不過來。兒媳婦把她搖醒的。她就趕緊起來照顧好小孫子,也是很快就哄好,大夥兒就又能休息了。
結果今早一起來,張婆婆就看到自家兒媳婦的眼窩子底下掛著倆厚重的黑眼圈兒。
張婆婆被嚇一跳,問道:“你昨晚上一夜沒睡?孩子鬨你了?你咋不叫醒我呢?”
兒媳指了指2號床,有氣無力地說道:“咱家的娃娃沒鬨,我喊您起來乾啥?是映紅的三丫鬨了一宿……宋秩一直幫她照顧孩子,但她三丫一直哭一直哭,抱著就不哭、睡得好好的,一放下床就大哭……後來宋秩為了讓桃桃睡好一點兒,就抱著三丫坐了一宿。”
然後閉上了眼,“媽我睡一會兒啊彆吵我。”
張婆婆忍不住又問道:“那這會兒劉映紅和孩子呢?”
兒媳說道:“天還沒亮的時候三丫又哭了,宋秩幫著哄、怎麼哄都哄不好,劉映紅說孩子的哭聲不對,掙紮著起來了,請宋秩幫她抱著三丫,一塊兒去找醫生了。”
所以這會兒看到董姨一副擔憂至極的樣子,張婆婆心裡特彆不爽。
——知道你已經不年輕了、你也累,可你不是來照顧產婦的麼?怎麼到了你女兒和外孫女最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就不在,你就在外頭睡你的大覺?倒害得宋秩陪著劉映紅、帶著孩子去找醫生了。
所以這會兒張婆婆聽到董姨驚慌失措地問劉映紅和三丫怎麼不見了……
張婆婆壓根兒不理董姨,卻對文家明說道:
“哎,你媽和你姐姐很厲害嘛!昨晚上來我們病房鬨事兒,把我們家的娃娃嚇得哇哇哭!你說你們家也挺有意思的哈,劉映紅一連生了仨閨女……那不都是你的種嗎?莊稼人都知道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她那地再肥,也得你的種有用才行,要不然,她一個人能生丫頭片子來?”
文家明的俊臉瞬間漲得通紅。
張婆婆繼續說道:“還有哦,你媽你姐姐不讓劉映紅喂她自己的親生孩子吃奶,必須得把奶水省下來給你倆姐姐的孩子吃?這就更好笑了!聽說你們家個個都是捧鐵飯碗吃公糧的,怎麼還乾過去舊社會的事兒?”
“隻有舊社會裡的地主才會雇奶媽、還不讓奶媽喂養自己的孩子!而且你們家比地主還厲害,起碼地主雇個奶媽還給錢,你們家是一分錢都不給劉映紅!”
“你真是劉映紅的丈夫嗎?你知道你媳婦兒受了多大的委屈嗎?你知道你媳婦兒連口熱飯都吃不上,要不是人家小宋和桃桃救濟,你媳婦兒給你生了孩子還隻能吃一分錢一個的饅頭,而且還是一個饅頭掰成兩半稱,中午一個晚上一個,早上她就餓著!”
“後生仔,我看你穿衣打扮也體麵,聽說你也在機關工作!那你肯定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新青年吧?你咋還有重男輕女的心思呢?你媽也是生了七個姑娘以後才有的你!你媳婦這才是第三個,你們全家就就都不耐煩了?”
張婆婆戰鬥力很強,說起話來和機關|槍一樣,突突突突的……
董姨無數次想要阻止張婆婆繼續說下去,都未能如願,便臭著一張臉,怒視著張婆婆。
最後當張婆婆數落完文家明以後,話風一轉,開始罵起了董姨。
“還有你!你真是劉映紅的媽?是親媽麼?我咋覺得你是昨天糊屎老太太的孫子呢?還是說,你其實是她們家養的一條狗?!”
董姨驚呆了。
張婆婆繼續罵道:“你女兒被婆家人踩在腳底的時候,做為一個親媽,難道不該為女兒出頭?你可倒好,還幫著人家把你女兒的頭往地下摁!人家隻想你女兒跪著!你是想讓你女兒被人家踩在腳底!”
“彆打著一副‘我是你親媽我隻有為你好的’,我告訴你,劉映紅有你這樣的親媽,比她嫁了個廢物男人還倒黴!”
“我問你,昨晚上三丫鬨了一宿,桃桃和我兒媳婦被吵得一夜沒睡,你人在哪?你不是來照顧劉映紅的嗎?你為啥不知情?為啥?”
董姨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些啥才好了。
她和文家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時間被罵懵了。
張婆婆罵了那麼大一通,張大姐已經醒了,然後揉揉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於是張婆婆一轉頭,就看到兒媳婦已經睜開了眼,眼珠子還在滴溜溜地轉呢!
“哎呀兒媳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張婆婆的聲音頓時變得柔和起來。
張大姐稱讚道:“媽,您罵人真好聽!”
張婆婆:……
“哼,醒了就快點兒起來刷牙洗臉!要不那瘦肉稀飯就涼了!飯堂今天破天荒的有肉稀飯賣!得虧我老人家厲害啊,衝到第一個,立馬就買了一大碗回來!”張婆婆得意洋洋地說道。
桃桃突然衝著門口處喊了一聲,“宋秩!”
所有的人便齊齊扭頭看向了門口處。
蓬頭垢麵、一臉憔悴的劉映紅正站在病房門口,身後還跟著宋秩。
文家明剛喊了一聲,“映紅……”
董姨就已經哭著跑了過去,一巴掌打在劉映紅的手臂上,泣道:“你上哪兒去了,可嚇死我了嗚嗚嗚……映紅,你要是出點啥事兒,我可咋辦哪!”
劉映紅也不說話,慢吞吞地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了病床旁,上床躺著了。
宋秩打量了文家明一會兒,然後走到桃桃床前,先伸手摸摸了桃桃的腦袋,然後又摸了摸軟乎乎的兒子。
小家夥呼呼大睡,完全沒有要醒的跡像。
宋秩便抓緊時間侍候桃桃洗漱。
而那一邊,董姨還在逼問劉映紅,“映紅,孩子呢?”
劉映紅盯著她媽,眉頭皺得緊緊的。
——她站在門口好一會兒了,把張婆婆罵她男人、罵她親媽的那些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這讓本就心情不佳的她,更覺得鬱悶。
這會兒她媽還不停的問……
劉映紅煩躁不安,“……賣了。”
病房裡頓時陷入絕對安靜。
張氏婆媳是知情的,宋秩和桃桃也知情,隻有文家明和董姨不知情。
這兩人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董姨關切地問道:“多少錢?”
文家明則目眥儘裂,“你說什麼?”
劉映紅淡淡地掃了母親一眼。
她心裡隱約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離婚。
在過去,她完全不敢想。
一來是社會風氣保守而又傳統,離婚對女人特彆不友好;二是離婚以後她要怎樣才能養活自己和三個女兒?
可轉念一想,現在這日子她根本就過不下去了。
反正已經是穀底,離婚以後,她就開塊菜地,種菜賣菜,做點兒小手工拿去黑市上淘換……大丫今年五歲了,二丫三歲……隻要捱到三丫吃飯解手能自理,她就可做更多的活計,到時候她和孩子們的生活隻會越來越好。
這麼一想,劉映紅的眼神愈發堅定了。
董姨尷尬地清咳兩聲,連忙補救,“映紅,你怎麼能乾這種事?不管怎麼說,三丫也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你怎麼可以賣了她?”
劉映紅閉了閉眼,“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跟家明說。”
董姨一愣,臉色瞬間漲得通紅,“你!你這孩子……有什麼話是媽媽不能聽的?再說了,你讓我出去?那、那這屋子裡也不是隻有你和家明啊!”
劉映紅,“張大姐和桃桃也不是咱家裡人,過幾天大家出了院,以後也很難再遇上。”
董姨還想再說些什麼……
文家明輕聲說道:“媽,你先出去吧!”
董姨倒是很聽文家明的話,幽怨地看了劉映紅一眼,出了病房。
桃桃和宋秩說了聲想去上廁所——
病房裡沒有廁所。
想去廁所,要麼就是躺床上用尿壺,要麼就慢慢挪到廁所去。
桃桃想下地兒走一走。
於是宋秩將她扶了起來,等她站穩了以後,他又彎腰抱起了小飛白——他要陪桃桃去上廁所,當然不可能把小飛白一個人留在病房裡。
於是,宋秩抱著小飛白,有力的胳膊又穩穩地帶上了桃桃,一家三口慢慢地朝外頭走去。
但剛一推開門,宋秩和桃桃就看到董姨正扒在門縫那兒……
兩方猛然打了個照麵。
就很尷尬。
董姨嘿嘿笑了兩聲,站直了、退讓到一旁。
直到桃桃和宋秩走了,門也自動合上——
董姨這才繼續趴在門縫那兒,仔細地聽著女兒女婿在說些什麼。
文家明瞪著劉映紅,焦急地問道:“映紅,三丫呢?”
劉映紅答非所問,“文家明,我們離婚吧!”
躲在門外的董姨大吃一驚,什麼也顧不得了,推門而入,罵道:“映紅你瘋了?”
然後又賠著笑臉對文家明說道:“家明,你彆多想,我們映紅她、她就是剛生了個丫頭,有些、有些心情不好哈哈哈哈……這離不離婚的事,她可做不得準!做不得準!”
“你——給我出去!”劉映紅盯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道。
董姨愣住,“映紅?”
“你給我出去!出去!”劉映紅突然發了狂,順手抄起一隻枕頭朝著董姨重重地扔出去,“你出去!出去!滾……給我滾出去!”
董姨不敢置信地看著劉映紅,“映紅,你、你就是這樣對我、對你的親媽的?你……有必要嗎?我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竟然……”
劉映紅深呼吸,盯著她母親說道:“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馬上死在你麵前!”說著,她順手從床頭櫃上拿起了一把水果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張婆婆被嚇一跳!
——水果刀是她的,她親家母買了水果給來她吃,她也沒想太多,水果和水果刀就那麼放在床頭櫃上,沒想到……
董姨被嚇呆了,“映紅你這是乾什麼啊……”
“你給我滾出去!”劉映紅恨恨地瞪著她,“要是我沒喊你、你就進來……你就插嘴了,那我就死給你看!我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是你這個親媽把我給活活逼死的!”
董姨的眼淚滾滾而下,“映紅!你怎麼能這樣?你這是……要剜了我的心嗎?”
劉映紅也狠,直接把水刀果往裡一戳,鮮豔的血珠頓時躍於刀尖,看起來觸目驚心!
文家明急了,轉頭衝著董姨大吼,“這是我和映紅的事兒,您能閉嘴嗎?快出去!”
董姨的腿都軟了,呆呆地看著劉映紅,仿佛並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了這樣。她一心為了女兒好,女兒怎會……這麼恨她?
文家明見董姨一直不動,更著急了,直接把董姨推出了病房,又重重關上了門。
張婆婆瞅準機會撲了過去,從劉映紅手裡搶走了水果刀,又慌慌張張地拿著帕子去檢查劉映紅的傷口……
文家明把董姨趕走以後,急速奔了過來,“映紅!”仔細一看她脖子上的傷口,發現傷口淺淺一道……隻是表皮稍稍劃開了些,滲了些鮮血出來而已。
劉映紅的眼淚一直嘩嘩淌,哽咽著說道:“你們放心,我沒那麼傻……我隻是嚇一嚇她,不想讓她一直呆在這兒摻乎我們的事……”
文家明怒道:“那你也不能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啊!”
劉映紅哭了兩聲,說道:“我沒賣三丫,那是在說氣話……為了氣我媽的。三丫昨晚鬨了一宿,宋秩幫著哄了一整個晚上,天快亮的時候,我聽到三丫的哭聲不對,就求宋秩幫我抱著孩子,我找醫生去了……現在孩子在醫生那兒,等做完了檢查就會送回來的。”
文家明怒意稍減。
他歎氣,給妻子倒了杯溫開水,遞到妻子手裡。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便問道:“宋秩?就是3號床那位的……”
劉映紅捧著杯子喝了口溫開水,點頭,“宋秩是桃桃的丈夫,桃桃就是住3號床的那個姑娘。”
她吸了吸鼻子,輕聲說道:“3號床的桃桃,白天是她嫂子過來照顧她,她姐給她送飯,晚上是她丈夫照看她;1號床的張大姐,她丈夫也出差了,然後白天是她親媽陪床,晚上是她婆婆陪床,她公公和她親爸一人管一頓飯……”
“我呢,你家裡的誰,來醫院看望過我一眼?你家裡的誰,來醫院照過我的一個小時?我在這兒住院兩天了,第一天的時候,我和我媽一人吃了一個饅頭,中午一個晚上一個……你媽還跑來警告我,說我的奶水,一滴也不能給三丫吃,必須全留下來給你大姐二姐的兒子吃!文家明,這些你都知道嗎?”
文家明:……
劉映紅繼續說道:“你臨走之前,我就跟你說過,前頭我生大丫二丫的時候就提前了,這回生三丫,恐怕還是會提前。我要你留點兒錢給我……”
文家明急忙解釋,“我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媽(文老太)說她會照顧你,要我把錢拿給她……”
劉映紅泣道:“你媽什麼性格你不知道?那你就不會忽悠她一點兒,你至少留個十塊八塊的給我啊!你知道我有多餓嗎?昨天桃桃和宋秩的飯帶多了,他們吃不下,想扔掉……我、我就……我就厚著臉皮向他們討了剩飯來吃了!文家明,你有想過嗎?有一天你老婆被餓得去討飯吃了!”
文家明呆住,看向妻子的眼神裡充斥著滿滿的不敢置信。
劉映紅緩緩說道:“文家明,我跟你在一起,太沒安全感了!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不在……我媽倒是在,可她又能乾啥?前天晚上三丫就鬨得不行,她還不管,是我起來照顧三丫的。然後昨晚上我媽說她腰不好,她要去外頭大廳睡長椅……難道她不知道三丫夜裡鬨騰得厲害?她不是一直都說是我親媽,她就沒想過我一個人怎麼顧得過來?”
董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映紅!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你又不是生第一胎,哪有這麼嬌氣?再說了,我已經上了年紀……熬不了夜、腰也不行……可我也沒丟下你不管吧?我隻是去外頭大廳睡長椅,也沒去哪兒享福啊!”
劉映紅拿過剛才文家明給她倒的溫開水,直接連杯子帶水的朝木門砸去!
“咣當——”
搪瓷杯重重地磕在木門上,發出清亮的響聲。
劉映紅大吼,“你給我閉嘴!”
門外終於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