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夜古洲。
仙帝宋秩仿佛遇到了什麼難題。
他本就沉默寡言, 如今他一向沒什麼表情的俊臉上,氣質愈發陰沉。
服侍他的仙娥們戰戰兢兢,人人都覺得日子不大好過。
最後一合計, 仙娥們四處出門尋找仙花仙露仙果,呈上仙帝的案頭,就盼著他能心情暢快些,不必釋出那些威壓, 嚇得她們魂飛魄散。
也不知是誰,發現靈山上那片天生地養的仙桃林裡,突然結滿了果子。
仙娥們摘了一籃子仙桃,洗淨了放在玉盤上, 悄悄送至仙帝案頭, 又飛快地逃走了。
仙帝宋秩回來,聞到滿室果香, 見案頭放著一盤鮮亮的大白桃, 隨手拈起最上麵的一枚, 送到嘴邊正要吃……
動作又頓住。
他確實有些煩心事。
宋秩的本體乃是天外隕石, 堅硬如鐵、堅不可摧。於億萬年前化出靈識, 或為風、或為雨, 慢慢感受這個世界。洪荒過後,他才懵懵懂懂幻成人型,冷眼旁觀。再後來他卷入仙魔大戰, 一戰成名,晉升為仙帝。
靠著他的赫赫威名,神、仙、人、妖、魔族得以平和共處。
但很少有人知道, 宋秩不但是仙帝……
他還是天道。
在神、仙、人、妖、魔這五族之中, 除去人族, 其他四族皆以實力為尊,奉行成王敗寇,願賭服輸的理念,很少有人問天。
隻有人族最難管理,動不動就悲愴著哭喊“老天爺你開開眼啊……”
但也隻有人族,實力最弱生產力又最強,其餘四界皆依靠人族的供養。而且曆屆神魔大戰,也都是因為掠奪人族資源、分配不均而起。
宋秩不得不將更多的關注力,放在人族身上。
如今,天道老爺,也就是仙帝宋秩正在為一事煩憂。
人間有個叫琉花的九世善人,近日來,她一直不停地哭著“老天爺你開開眼”,然後訴說著她遇到的種種不公。
琉花今年六十六歲,她青年寡居,含辛茹苦養大了二兒二女。為長子次子娶了妻,又給三女幼女送了嫁,可到頭來,她的兒女們卻沒有一個願意贍養她。
如今她貧病交加,日夜啼哭,含淚問天。
宋秩認得這個轉世九次的老婦,像她這麼純粹的好人可太少見了。但也是她,每一世都是善人,可每一世都不可善終。
就拿這一世來說吧!
琉花養大了二兒二女,長子十八歲時,她攢下二兩銀子,為他娶了長媳進門。三年後,琉花憑著自己的勤勞,多攢了些錢財,便花了五兩銀子,為次子娶回了次媳。想一想,琉花又覺得對不住大兒,補了三兩銀子給大兒大媳。
琉花自認為自己是一碗水端平了的。
殊不知——
長子嫌棄妻子娘家貧窮,可他兄弟的妻子娘家卻頗有錢財。次子也恨琉花,明明是他娶妻,為何母親要貼補給大哥三兩銀子?
長媳也怨琉花,明明她是家中長媳,為何還要給夫弟娶個家世門第兒都蓋過她的?她精打細算買了玉米麵回來,弟妹說玉米麵哪有白米好。她稱了一副豬下水回來,想改善家裡的夥食,弟妹說這是給狗吃的……那弱不禁風的富貴作派,簡直就是處處打她的臉,教她如何承擔起理家之責?
次媳更覺得委屈,自己一過門,婆母就給了大嫂三兩銀子……都是兒媳,怎麼偏她沒有?這豈不就是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從此,兄弟妯娌日夜爭吵,家無寧日,琉花被氣得不輕。
後來為兩個女兒選親送嫁時,琉花就打定了主意,這回定要給兩個女兒選個差不離的人家,省得讓她二人也來怨她。
琉花為兩個女兒找了兩家差不離的親家,收的彩禮都一樣,打發給女兒們的嫁妝也差不離……
可好景不長,小女婿應征從軍,不幸戰死,留下年青的小女兒帶著年幼的外孫子,拿著亡夫的撫恤金艱難度日。言辭中不免埋怨母親琉花,為何給她相中這麼一門婚事。再看她三姐,姐夫經商掙來錢財,教三姐每日裡穿金戴銀的,好不風光快活!
殊不知,三女兒也恨母親偏心。
是,她男人還活著,而且還挺會掙錢,可他花得也多……妾侍一個一個往家領,還在外頭養了外室,庶子庶女一大堆……輪著個兒的來氣她!饒是如此,母親琉花還時常在她麵前落淚,訴說四妹的艱難,要她多多幫襯!
難道母親眼裡隻能看到四妹的苦?
那她呢?又有誰來疼她?
三五八年過去——
琉花的長子次子因為爭地,兄弟倆大打出手,最後成了陌路人。三女婿敗光了家,三女兒與他和離了。
琉花也老了、病了,需要兒女們的供養時——
長子說:“母親偏心二弟,為他娶那樣富裕的妻室,理應由二弟來奉養母親。”
次子說:“家中長子侍奉二老乃是天經地義,且母親向來補貼大兄最多,如今母親病著,難道不該去大兄家中靜養?”
三女兒,“我和母親一樣,又窮又病,還指望母親拉扯我一把哩!”
小女兒,“我倒是想供養母親,但一來連我母子也吃不飽,二來接了母親同住,隻怕壞了大兄二兄的名聲……”
琉花傷心難過極了。
她睡在茅草屋裡,夜夜以淚洗麵,痛苦哀嚎,“老天爺你開開眼吧……我到底造了什麼孽,為何讓我如此晚景淒涼!明明我長年行善,憐老惜幼,怎麼就落到了這樣的地步!”
在宋秩看來,這事兒也好解決。
這一家子,長子沒有長子應有的氣度,次子也沒有應有的謙恭,既然是因為有倆兒子,才相互推諉,不如弄死一個,剩下的那個,自然而然的就會供養琉花了。
至於三女兒和小女兒麼,三女兒是和離身,膝下又沒孩子,再嫁由己;小女兒守寡是自願的,愛嫁不嫁!
很好,那麼琉花的兩個兒子裡,死哪一個比較好?
宋秩想了想,索性一連兩天給琉花托夢。
第一天,琉花夢到長子病故,長媳哭哭啼啼帶著她的孫子改了嫁,還帶走了所有的家當。可二婚嫁的人家待她們母子不好,最終,再嫁的長媳被虐待致死,孫子被賣為奴籍。
琉花傷心地哭了一夜,隻喊道:“我的兒,不如讓娘替你死了……”
宋秩:行吧,知道你舍不得大兒了。
於是第二天,琉花又夢到了次子與人鬥毆,傷重而死。
這就更不得了啦。次子一死,他在外頭的那些狐朋狗友全來訛錢,二兒媳的嫁妝全被那些人訛了去,連著二兒媳也被逼的上吊自儘!
琉花又是一夜哭到天光,質問老天,“老天爺,我已經夠慘了,你還要奪走我的兒子嗎?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天哪,我的孩子們要是死了,我、我也不活啦!”
就這樣,宋秩被吵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心情鬱悶,突然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甜蜜果香。
低頭一看,才發現手裡拿著一枚大白桃。
誒,也不知道他拿了多久了。
送到嘴邊正準備吃……
仙娥趕來稟報,說人皇在下界焚香祭祀,求占卜問卦。
宋秩心想,不如將琉花的事交與人皇處置。
於是他又將那大白桃順手放回案頭的玉盤上,匆匆去了問情台。
他不知道的是,那枚大白桃在濃鬱的靈氣中已經生出了靈核,又被他捧在手心摩梭許久……大白桃無意汲取了他的靈力,幻成了人型。
她人型是個未長成的少女模樣兒,個頭隻有八|九歲孩童般在小。她口不能言、神智未開,連走路也走不穩,竟然也被她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屋子,胡亂朝著山頭走去,最後又跌跌撞撞的摔下靈山,直接滾到了人間。
卻說大白桃化為女體,流落人間。
她雖極貌美,奈何身量不足,被那心懷叵測之人販賣了去,關在勾欄院裡養著。隻等著假以時日她長大了,就教她當了花魁,好賺個日進鬥金。
可老鴇養了她十來年,也不見這大白桃有半分要長個子的意思。
哦,她飯量還不小,一天恨不得吃上七八頓,每頓都能吃上五六碗飯,都把老鴇給吃窮了。
而且這小妮子不懂事的很,還帶著勾欄院裡好多過了氣的姐兒們鬨事。要求讓她們吃飽飯,還要求給她們請來郎中醫治身體疾病……
老鴇都被氣笑了,喊男仆們拿著木棍來好好教訓這些不知天高地厚、還年老色衰的姐兒們!
不料大白桃領著姐兒們反倒把這個勾欄院給端了。
眾女趁捕快還沒趕到,匆匆塞給大白桃一個裝了碎銀子和幾件換洗衣裳的小包袱,又含淚與相伴數十年的姐妹們互道珍重,便各自逃散。
大白桃茫然站在街頭,不知何去何從。
她驚人的美貌,如幼女般的身段……再次引起了壞人的覬覦。
但這一次,她已經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大白桃了。
在打鬥的時候,兩位路過的仙子救下了大白桃。她們給她穿好看的衣裳、吃從仙界收集來的仙花果露……大白桃很高興。
其中一人看穿了她的本體,問她願不願意當她的徒弟,又將師門媚宗的情況告知於大白桃,還說,要是她不嫌棄,可以入她媚宗門下。媚宗沒有男弟子,宗門之中師叔師伯、師姐師妹們相處得極好……當然宗門日漸式微也是真的。
大白桃不嫌棄。
她在色欄院裡呆了十來年,男女之間的那點子醃臢事兒她還見少了?那有什麼好嫌棄的呀。
再說了,整一個門派都是漂亮小姐姐誒……
大白桃高高興興地拜了眼前這個自稱為冰芙仙子的漂亮姐姐為師。
冰芙仙子給大白桃取了名字,就叫白氏桃姬。
白桃姬初至媚宗的那一天,就引起了整個門派的轟動。
——冰芙仙子傳音回來,說會帶回來一個五界絕色的美人兒。
媚宗女子以美為尊,聽了這話多少有些不高興。到了那一日,人人盛妝以候,個個都卯足了心思,想要和冰芙仙子口中豔絕五界的美人兒一比高下。
等到真看到白桃姬的時候,眾女驚呆了。
天!
(仙帝宋秩皺眉:這種事就不用告訴朕了,朕不近女色。)
真有這麼美的人!瞧她這身量,還是個幼體呢,等長上個三五百年,眼眉長開了,身段兒高挑了、豐滿了……還不知是怎樣的豔容無雙!
白桃姬的表現,也讓眾女……很是無語。
她看到了那麼多漂亮姐姐,高興壞了!當冰芙仙子為她一一引見門派中人時,白桃姬就一個一個的稱讚她們。
“哇,漂亮姐姐!”
“姐姐,你也好美!”
“姐姐你的眉毛好好看……”
“姐姐你身上真香!”
“姐姐的發髻真漂亮!”
嘴甜心善人又美的小美人,誰不喜歡!
白桃姬瞬間成為全宗門的寵兒。
她美麗年幼,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整個宗門舉全派之力,搜刮出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全都拿來滋養她。就這樣,白桃姬出落得愈發美麗動人。
在媚宗的日子,是白桃姬最最最幸福的孩童時期。
自她生出靈智至今,不過十幾年。放到木靈一脈化形的精靈來說,也就是個小嬰兒。媚宗因為有了她,逐漸變得有煙火氣。
幾乎每一天,冰芙仙子原來那清麗脫俗、纖塵不染的形像一去不反複。她不是氣喘籲籲地在抓滿世界亂跑的白桃姬回去修煉、就是在大罵白桃姬又偷吃了靈藥……
可冰芙仙子卻會在每天晚上白桃姬睡覺的時候,仔細地替她掖好被子,有時還不放心,一晚上要過來看她三四回,看她有沒有踢被子、是不是滾到地上去了。
也會挖空心思的把各種補身的靈藥做得美味可口,全都投喂進白桃姬那如同無底洞一般的胃裡……
宗門裡的其他師伯師叔,師姐師妹們也喜歡她,毫不吝嗇的拿出她們最好的靈綢、首飾、靈藥、法寶,全都送給白桃姬。
當然了,白桃姬也並非全無煩惱。
她的煩惱來自於師尊冰芙仙子,也來自於媚宗掌門玉蘿仙子。
這幾百年來,媚宗越來越沒落,女弟子在外行走時,居然被其他的仙門視作歪門邪道!
尤其是隔壁的漣山派!
漣山派與媚宗世代相鄰。
但漣山派不同於媚宗的式微,這些年來廣收門徒,弟子又屢屢去凡界除妖斬魔,極受凡人愛戴,凡界對漣山派的供養也最多最豐盛。漣山派越來越壯大,就開始侵占媚宗的地盤。
仙界中人行事,對內依靠門派約束,對外依靠門派實力。
媚宗自從兩千年前威名赫赫的雪絮仙子殞落於神魔大戰中之後,再沒出過實力強大如雪絮仙子的人物了……
她們與漣山派發生矛盾,最後大多數都吃了悶虧,隻能退讓。
這麼一來,媚宗的領地越來越小。
掌門玉蘿仙子很想改善宗門的處境,於是派遣門下弟子前往人界除妖,以獲得人族的供養。
但漣山派總跟媚宗過不去。
他們要麼搶走媚宗弟子的任務,要麼破壞媚宗弟子的任務,甚至還四處惡言中傷媚宗弟子的名聲……以至於人族越來越反感媚宗,覺得她們既沒本事還是妖女,遇到危險也不願意向媚宗求救。
玉蘿仙子也跟漣山掌門麵談過。
但對方就是很倨傲地說,希望媚宗可以搬到北界之外去。
——北界可是極寒之地,而且與魔界相鄰!
這漣山派安的什麼心!
當然,媚宗也不會坐以待斃。
玉蘿仙子與其他的長老們商議過,決定好好培養一個女弟子,將她獻給仙帝宋秩。
這沒什麼好丟臉的。
——兩千年前,媚宗聖女雪絮仙子就是仙帝陛下的摯友。如果不是因為雪絮仙子神殞了,沒準雪絮仙子已經是仙後了。
那麼,派誰去好呢?
看來也隻有白桃姬的美貌,能擔得起這個重任了。
所以白桃姬一進宗門就知道,自己即將成為仙帝的愛姬……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依舊是天天玩耍嬉戲,自由自在得很。
隔壁的漣山派,似乎也有意培養出一位仙後。
那就是漣山派掌門之女桑輕語。
正如媚宗集宗門之力供養白桃姬那樣,漣山派也是將大多數好的資源全都砸在了桑輕語的身上。
幾年前,桑輕語的父親花用重金買來了洗髓草,替桑輕語洗去靈脈中的雜根,令她強行進入築基。雖然後來她一直止步不行,但平時將珍貴藥物當成零嘴來吃,也是獲益不淺。
桑輕語絕對是築基期的高手!
但凡是人界那邊發來的大多數疑難任務,掌門在派出精銳的同時,也會派女兒桑輕語去,事成之後就讓桑輕語出麵、領下功勞。
仙界這邊的幾大門派試煉,桑輕語也一向都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
白桃姬和桑輕語從小就認識,兩人是死對頭。
準確說來,是桑輕語把白桃姬當成不死不休的對手。
不過,白桃姬也偶爾會對自己的終極任務產生疑問。
她好奇地問冰芙仙子,“師尊,為什麼我們不能去界北呢?”
師尊總是這樣回答,“苦寒之地,誰受得住!”
白桃姬不以為然。
作為一個好奇寶寶,白桃姬早就已經溜出宗門,跑到界北去見世麵啦。
是,界北是極寒之地。
可極寒之地,豈不是更加合適宗門裡的師叔師伯、師姐師妹們的修煉?再說了,界北可是一塊風水寶地啊!那裡白日如火爐、夜晚如冰冰窟,但土地十分肥沃……若是在那兒種植仙藥靈草,品相可是超一流的!
白桃姬去問過市價,還算過賬,確信全宗門搬去界北以後,肯定過得比現在滋潤!
於是白桃姬說道:“我們修行之人還怕什麼冷呀!再說了,咱們門派的入門心法就是要在萬年寒冰床上吐納的,去界北不是正合適麼?”
冰芙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