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沒有人真的被放棄(下)(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7045 字 6個月前

“礦車上行!”

低沉的聲音隔著紗布口罩傳了出來, 礦工們直起腰,拄著鐵鍁休息一會兒:他們剛把碎裂的石頭從地上轉移到手推車裡,推到礦洞口, 傾倒入軌道上的礦車之中。並且扳下道岔,將礦車送入了主軌道, 掛上了吊鉤,目送著礦車在輕微的顫抖後,被上下軌道的齒輪帶動著,繼續往前沒入了黑暗之中。還能看到輕微的粉塵, 隨著車輛的移動飄散,這讓人看得喉嚨發癢, 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在礦井底下, 大家的話都很少, 一個是又累又熱, 還有一個, 就是說話也要耗費力氣,而且哪怕有通風井, 礦洞的空氣也比較汙濁,說話多了會有些喘不上氣, 這些工人們沉默地回到礦洞裡, 煤油燈在角落裡發出刺目的光,在漆黑一片的環境裡,這就是他們的太陽。

他們繼續壘起木柴, 架好火堆,隨後澆上一點猛火油,投入火種,做這件事的是組長大工, 其餘小工現在都退到了礦洞門口,在沉默中聽著火苗的劈啪聲——這其實是很可笑的事情,井下對於火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但是采礦又離不開火燒法,敏人也叫‘燒爆法’,先用火把圍岩加熱,再澆水、澆醋,讓圍岩酥鬆碎裂,這樣工人們就可以開鑿圍岩,把礦石采下,搬入礦車之中。

可以說每一次燒爆都是有機會出事的,但下礦就是這樣,命從下井的那一刻起就不是自己的了,所以礦工們往往比較迷信,說起來是很諷刺的,雖然是謝六姐把大多數礦工送進井裡的,但是,她的信仰在礦工中非常的紮實和普遍,就像是這幾個小毛賊,來到礦山還不過是兩三個月,掃盲班都沒有畢業,傷也還剛剛養好,這就已經虔誠而又狂熱地信上了六姐,這會兒正在喃喃地念誦著她的名號,祈求著她的保佑。

“南無慈悲六姐菩薩,平安下井,平安上井,井下不便溺,不脫隊……”他們是把下井的安全須知和禱詞混在一起了。其餘老礦工們有些被逗樂了,有些卻也跟著閉目祈禱了起來。他們擰開水壺仔細地喝了一口水——礦工普遍是不願多喝水的,主要是沒有上廁所的地兒,好在一次下井一般也就是三個時辰,憋一憋也過得去。

火燒了大概一炷□□夫,人們聽到了輕微的劈啪聲,大工便進去蓋盆子、用掃帚拍,又撒了一點水,把火熄滅了,隨後人們一擁而上,開始提著桶往被烘烤得一片通紅的岩壁上潑,伴隨著‘咯啦啦’的聲音,裂紋從破碎處往外不斷蔓延,餘下的人都背身去取鑿子——這會兒才是開鑿的時候,被燒爆了的石壁酥鬆脆軟,很容易就能鑿開圍岩,采出礦石來。

這個礦洞裡的礦脈是很豐富的,一次燒爆,可以采夠兩三車的礦石,這時候空空如也的礦車又從上方叮當下來了,人們扳動道岔,把礦車引入門口的軌道,搬運礦石,又把礦車掛上了自己洞中的標簽,再將礦車重新送回軌道裡。這樣五個人,一天若是順利,當班的這三個時辰,差不多能燒爆兩次,也就是說,他們這一組,若是在富產期,四五個人的話,一天采個四五車,一共采出五百多斤的礦石,是可以做得到的。

若是在開鑿前期、後期,產量都會有所下降,尤其是後期,采一次礦,回填廢石也要消耗相當的時間。但是,買活軍礦洞的生產效率、安全性,還是遠遠地超過了敏朝的礦業,這一點是敏朝的老礦監都無法否認的事情——這些礦監如果沒有及時逃走,現在多數也都在做礦工培訓,他們認為買活軍鋪設的動力軌道大大地提高了采礦的速度。

“現在可真彆叫苦。”

當洞口的沙漏漏完時,軌道上的礦車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礦工們了,大家都摘下憋悶的口罩——口罩對應著鼻子、嘴巴的幾處通氣地方,已經是微微發黑了,就是這個口罩,讓太多礦工避免了咳嗽和發燒。不過,現在是在進風口上行,空氣是相對清新的,所以工人們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摘掉口罩,開始談笑起來了。

今日下井來做新洞勘探的老礦工,便咳嗽著用他那帶了濃重鄉音的官話教育著剛下井的小賊們,“若是在從前,你們能活過幾個月?就你們這小身板,哼哼……剛下井的工人,做的是最苦的活——最苦的活是什麼?是搬礦,一整天背著背簍,彎著腰走,稍微抬起頭就要碰頭,和石耗子一樣鑽來鑽去,直不起腰那就隻能全靠背往前使勁!”

“不消三個月,背就得駝嘍,被壓斷了腰,從此躺著起不來的也不在少數。怎麼辦呢?就把他們扔到野外去,一開始他們還叫呀,呻.吟呀,求著給條活路呀,第二天起來,人就沒氣了,沒個囫圇了——山裡野獸多啊!誰知道是被狼吃了,還是被山狸子啃了去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礦井,有嚴格的開鑿標準,必須達到一米八的高度,這是可著大多數礦工的身高來的,至少在頭頂往上還要二十厘米,聽說在一些北方人多的礦山,礦井還往一米九去開鑿。進風口、出風口能開鑿到兩米五,也就是說,至少在井下能夠直起腰了,而且,有了動力軌道,大多數時候礦工隻需要用小推車把洞裡的石頭運出來就行了,隻用走一段平坦的路,最多是數十米的斜坡。

這一切都要感謝在洞裡每天吃煤,發出嗚嗚聲的大家夥,蒸汽機的動力,帶動了礦車軌道,讓礦石的運輸不再消耗勞力,而發明這個軌道係統的工程師,原本就在這座礦山工作,他去雲縣進修之後,靈感激發,設計了這套係統,並因此得了六姐的大恩賞,現在去雞籠島專門從事研究了,隻留下了了讓老工人豔羨感佩的傳說。

“原本也是和咱們一樣的老工人——抓豬仔抓來的,說是老家江左的!原還有點錢,供他念過幾年書,趕考時被人抓到礦上,做了幾年工,瞧著哪還有半點讀書人的樣子?到底,書讀多了也是有底蘊在,買活軍一來,好了,人家那話怎麼說的?‘青雲直上’!可不是?考分高得要命,不幾年,這眼看著就飛黃騰達起來了……”

這番憶苦思甜的話語,還有礦山傳奇的講述,自然讓剛進礦山的小工們聽得入神,仿佛都遺忘了一天的勞累——‘隻要能吃飽飯,什麼活不能乾’,這是他們還沒進礦時的想法,但開始乾活之後,他們很快就發現,采礦和幫著家裡乾農活那完全不是一碼事,固然是能吃飽,可要受的苦也比輔佐著務農多,農活還有個輕省時候呢,礦上的工作,一天雖然隻做三個時辰,但十足十在漆黑井底裡呆著,大氣喘不上,每一刻都不舒服,那感覺還是不同的。

但,人都進來了,還是被逮進來的,難道還能出去麼?若是要逃,捉回來就是殺死,隻能小心翼翼地討好著管教,聽聽老工人的故事,勉力支撐著往下求生。像是謝聽話這樣的老人,對井下的生活早已習慣了,故事也聽了無數遍,早已不當回事,握著嘴咳嗽幾聲,垂下頭似睡非睡地打著盹,過了一會,腳下一震,眼前陡然一亮,大家都紛紛低頭捂臉,已不適應午後的強光了。

“過來簽字收牌子了啊!”

前方的乾事又大聲招呼了起來,他身後是一麵牆的大格子,裡頭放滿了沙漏,謝聽話這組過去時,又有一組人上了空車下去了,乾事便將格子裡的沙漏倒過來重新安置好——礦洞是時時刻刻有人下去有人上來的,主要是靠沙漏來記工時,同時,靠對牌來確定礦石車的歸屬,每日每組的產出。

像是謝聽話這一組,今天運了五車礦石上來,稱重五百斤多些,那就是五個對牌要交還給他們,再登記上人員、重量,出勤表現,井下事故等等。謝聽話字寫得好,彎腰很快都登記上了,他的精神頭不錯,上到地麵上來,他就立刻感覺舒服多了——有口罩以後,他也好多了,否則謝聽話一聞到井下的空氣就容易咳嗽。他自己的感覺是,自從兩年前口罩開始普及,礦工的咳嗽就沒有那麼普遍了。

“先吃飯還是先洗澡去?”

礦裡上來,一個個都是土人,一搓一身的泥灰,不洗澡這自然不行,蒸汽機的出現,最好的一點就是礦上的熱水供應相當充足。謝聽話拍了拍汗衫上的泥點子,“洗澡去吧!”

“對了,你們看了最新一期的報紙沒有?”

礦工們居然也看報紙了——礦上有閱覽室,這是謝聽話這類人從前想不到的地方,報紙來得也算是規律,一次從山外隨補給運來幾百份,誰都能去翻看,礦工們大多都看小說、笑話一欄,但也有人對時事新聞是很關心的。 “知道嗎,聽說,現在在雞籠島,正在試驗爆破式開礦,我看了一下,說是以後就不用燒爆了,直接上藥子,一炸就是幾千斤,一組人一天至少就是兩千多斤的量!”

“當真啊?哪來那麼多藥子呢?”

“可不是呢,我看了也覺得玄乎,在井下開炸,彆把咱們都炸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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