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規矩,來了貴客,絕不會從茶壺裡斟殘茶招待,騰壺洗杯欣新煮一壺茶,這是應有的禮節,當然,這樣的場所也絕不會飲用奶茶,至少不會出現在兩個老八板兒大臣身上,一壺清茶,四碟細點,就足夠兩個士大夫清談半日了,孫稚繩和袁禮卿先敘過彆情——這是一對老搭檔了,五六年前孫稚繩在錦州一帶主持對建賊的大局,袁禮卿在登萊策應,幾年下來,配合默契,將局麵維持得很好。
兩年半以前,袁禮卿因為和東江島毛振南不和,被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毛帥’擠兌出了登萊,換作武叔卿接任,袁禮卿不得不調任回京,任兵部左侍郎,旋又加兵部尚書,而孫稚繩繼續在遼東經營,兩年多沒有回京,這一次回京敘職,自然要和朝中老友聯絡,按規矩,他未麵聖之前,不便和友人走動,於是昨日麵聖之後,今日袁禮卿便立刻前來拜訪,看架勢也是做好了長談的準備,要好好盤一盤遼東的局勢了。
自然,在步入正題之前,也不免細說些瑣事,比如孫稚繩就對京南驛站的重修很不滿,“太靡費了,固然朝廷體統不可棄,但這暖氣片似非必須,若是挪用一部分修暖氣片的預算去救濟南城災民,也不至於被買活軍又做了個大人情去!”
“稚繩有所不知,這暖氣片、水泥房,雖然造價的確不低,但橫豎是重修驛站,倒不至於多拋費什麼,細算下來,反而是這陶製的暖氣片更省燃料呢,如此還能省下一些煤炭,供給煤市街,讓今年的煤價不至於過於高昂。”
袁禮卿倒是不讚成他的看法,出言解釋道,“從前驛舍給官員提供的煤炭,一日要以五十斤起,因驛舍無炕,隻燒爐子又太冷,多是采用暖閣子的做法,稚繩你應當還有印象,都是在房屋東頭設一個暖閣子,下頭有夾心的木地板,放入炭火,如此取暖,一日要一十斤左右,方才能把整個暖閣子加熱,且還要上好的炭,否則暖閣子裡煙氣繚繞,那就不是取暖,是熏臘肉了。再加上官員從屬飲食用水,一院子人沒有五十斤炭是下不來的。
如今改用這種自燒鍋爐的暖氣片,那就又不一樣了,一個院子裡,一個大鍋灶即可,一日也就是一十多斤的炭,可以供一個院子都暖和,如此沒有暖閣子的屋舍,冬日也可安排品級官員入住,便是從屬也能得暖,不至於自己出錢去買那些雜炭出來,弄得院子裡煙霧繚繞的,反而不美。從采暖效率來說,暖氣片是個很大的進步——況且還能多燒許多熱水,那邊大鍋爐裡的水,甚至每日洗熱水澡都是支應得上的。
算下來,反而要比原來更省錢得多了,大家也都暖和,還能平抑煤價,於官於民,大家都有好處。便是暖氣不夠,各房間裡再配一個小爐子,一天三四塊蜂窩煤,也足夠把房間暖熱到不得不開窗透氣的程度,就連毛衣也是都穿不住了!”
這倒是實話,隻是對於老腦筋來說,似乎很難轉過這個彎來——在北方的冬日,暖源本就是很奢侈的東西,暖得連毛衣都穿不住,按照常理來說,必定是極為奢費耗燃料的,尤其驛站又設在南城,這裡災民最多,驛舍中的官員,看了如此強烈的對比,雖然身上暖了,但心中怎能不寒?可沒想到,這筆帳一算,原來還真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也不知怎麼,就引入了一個鍋爐,一個水泥抹麵,一個暖氣片,比往年要暖得多了,花費還省,反而是起到了幫助平抑煤價的作用——
“禮卿,這樣的話你也信?”孫稚繩便有些將信將疑起來了,他本能地總懷疑其中有貓膩,必定是驛舍在其中上下其手,所謂省錢之語,不過糊弄罷了。
袁禮卿卻搖手道,“真真兒的,買活軍還出了一本《暖氣冊子》介紹暖氣的優越,主要是配合水泥抹麵和玻璃窗,這很重要,他們的技術確實是神乎其神——這可是買地的技術,您就彆多心了!”
買地技術四個字,似乎是擊中了孫稚繩的軟肋,他抿了抿嘴,不再質疑了——敏朝的吏治,那是不能相信的,可買地的技術,就是最古板的西林黨人,似乎也存了敬畏,無可置疑!
更何況,孫稚繩實在也說不上是多麼古板的西林黨人,田任丘提出開特科取士的策略,之所以能夠推行,少不了孫稚繩的支持,而京南驛站就是敏朝的第一批特科進士主持修建,說來還算是孫稚繩的政績之一,隻不過這位坐鎮遼東的大佬,不屑於這點小功罷了——這位可是帝師!幾任主考,座下門生眾多,這點微末小功壓根就不在他眼中。
“如此倒也罷了,隻是朝廷實在不該讓買活軍在京中四處施恩,”他還是對買活軍到處舍煤的舉動不滿——不是不滿買活軍做善事,而是不滿朝廷放任的態度。“寧可由朝廷出麵,買煤施放,也不能由得買軍邀買人心那!”
“唉,我等也何嘗沒有規勸過皇上?皇上卻以為,先不說買活軍賣不賣這個麵子,隻說舍煤一事,若是京中衙門參與,少不得貪墨之事,能有多少煤塊兒是發到真正最窮那批人手上?到時候反而在使團麵前丟臉。”
雖說吏治和兵部尚書無關,袁禮卿說到這裡,也不由得搖頭歎息,“皇上還說,隻有借助買活軍的麵子,才能把煤好好地發下去,換了朝中任何一個大臣主持,底下人全都是糊弄事!因此,若是想讓可憐人能過冬,還非得由買活軍來發不可。”
這話說得,實在是有點兒誅心了,孫稚繩也是一窒,半晌竟不能回話——皇帝這話錯了嗎?大概唯獨就錯在這話不好公然說出口罷了,要說他說得不對,冤枉了京中小吏,那也就太昧良心了。
“再者,買活軍由女娘出麵發放傳話,也是為了消除‘十夫妻案’的消極影響,為女娘出麵做工掃除障礙。此事上,兩地衙門倒是利益一致,使館也邀請廠衛護衛,起到一個監督的作用,所傳歌謠,確無顛覆之心,隻是宣揚女娘出門做工的好處而已,田任丘的意思,便由得他們傳唱,為我們開路也好。”
袁禮卿說到這裡,孫稚繩也是神色一動,忙追問道,“朝廷已是定了心,真要開女特科了嗎?從此敏地的女子,也能去各地衙門做官,而不是如從前一般,隻是入宮侍奉皇後,做那所謂的女官,而是真正拋頭露麵,奔走江湖,建功立業了?”
見袁禮卿點頭不語,他一時也有些接受不了,反複說道,“這……這……昨日皇帝怎麼絲毫也沒有提起……”
那自然是害怕孫稚繩表示反對了,不過,這決定會激起的動蕩,也的確是可以想象的,其對於倫常的顛覆,更不必說,袁禮卿苦笑了一聲,對孫稚繩拱了拱手,緩緩道,“稚繩,你雖學富五車,但久在遼東,信息交通難免不便,有兩個新詞——所謂虹吸現象、跟隨者策略,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