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組長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望了小武一眼,問道,“小武,你收錢了沒有?”
小武聞言一怔,忙搖頭道,“沒有,我——組長我願搜身作證,我身上就幾塊錢,預備一會去買夜宵吃的——”
他去探查鐘阿妹家裡,發覺不對,也知道自己帶的隻是一根防身的短棍,不可能以一敵二,和手持刀槍的壯漢對打,便立刻逃走,飛奔回更士署報信,中途自然沒有隱藏錢財的空檔:更士手上都是電子手表,他的時間點是對得上的。楚組長見小武的神色,便知道他沒說假話,點頭道,“走罷,先處理要事——你是個有風骨的人,我一向也是看好你的,不必說了,此事我為你擔著。”
小武鬆了口氣,“多謝組長遮蔽!”
實際來說,現在單身生育這個事情,更士的手也是有鬆有緊,若是完全公事公辦,鐘阿妹一家人,隻有幾種選擇,第一:補出婚書,補繳六個月基本收入的罰款,同時男女都休半年的產假,也就是說,比起逃產假成功,這一口氣損失的是一年的收入,對於這樣的家庭來說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第二:死扛著不補婚書,那便是母子一起送往外地一個下場,雖然收入上或許不會有什麼改變,但從此等於是和親人失去聯係——鐘阿妹的丈夫則是損失了一筆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彩禮,拋開感情方麵來說,這經濟賬是否合適,就要看到底是彩禮高,還是一年的收入高了。但按照小武等人的預料,他要再湊一筆彩禮討到老婆的可能也不高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反倒落了個骨肉分離一生牽掛的下場。
雖然人情可憫,但是,倘若真頑抗到這地步的話,那是容不得絲毫寬待的——政策出來已經一個月了,報紙、招貼到處都有,還有些街坊白日裡都在戲台上宣講的,後果也都點得很明白,你這都不知道,怎麼在城裡混的?又不是在村裡討生活的村婦——若是村婦倒也不管你了,在城裡都住多久了,還不趕在生產前去補婚書?說白了其實就是心存僥幸,想著能逃產假就逃產假罷了。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如何能夠輕饒?就算是補婚書也要給予相應的懲罰才好,不然,不寫婚書生育,直接就得了六個月收入的實惠,大不了被抓了補個婚書好了,叫一般的百姓怎麼有動力結婚?結婚的反而成傻子了。更士們一年也不乾彆的了,專查生育好了。
這裡的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法之威嚴,便在於懲戒的嚴格與履行的嚴厲,總要找一個辦法,讓其能夠以最小的更士人力成本貫徹執行,包括說孩子被送走的時機——才幾個月大小就要跋涉,是不是太殘忍了點?可若是周歲以後再送走,怎麼保證期間母子二人不逃走?
派專人監視?太好了,若小武專門做這活,他倒清閒了,可一起案子就要占用一個更士一年的事件,雲縣又哪裡能變出十幾萬更士來,再說,鐘阿妹她一天掙多少錢,衙門值得花更多的錢雇更士來看守她麼?
若是要為了防範逃走,特意地挪到某處去集中居住……一樣是占用人手的,還不如早些上路,因為這些女子到了遷徙當地,把孩子往托兒所一送也就能乾活了,除了出關要審核,反而比在本地自由——倘若是識字的,這時候給孩子爹寫信,他倒也能來相會,隻是付出的經濟代價遠比繳納六個月的罰款要多,畢竟,光路費就不便宜了。
如此計算下來,倒是眼下這樣一刀切,吏目方便,犯人也方便,而且隨著情節輕重,要付出的代價也有不同,是較合理的設計,隻是,若孩子在途中夭折,那便是令人不忍的事情了。
實際上,最合適的,莫過於在政策出來後抓緊去補婚書,這是一分錢不必交罰款的——真的負隅頑抗到現在的,要麼腦子實在不好,要麼就是經濟實在不好——話又說回來了,最是這樣逃產假的人,一家的條件是尤其困難的,才要把六個月的收入看得這樣重,腦子不好的人日子過得本來就不怎麼樣,經濟不好的人也很容易耳目閉塞,本就是苦命人了,還要雪上加霜,讓一家人骨肉分離,更士們很多也覺得不好下手,確實於心不忍。
真要往深說了,這規定出來,有錢人不痛不癢,真不想休產假,不過是花錢找個男子來頂包罷了,就算明知孩子是他的,更士也束手無策——去哪裡弄證據呢?就是這些最苦的人家,往牛角尖裡一鑽,掩耳盜鈴,事發後隻能任由衙門擺布,一條法令出來,付出最慘重代價的,往往是最困苦最沒辦法的人,就算能理解法令背後的意義,執法時也覺得沒勁兒,半點沒有聲張正義的痛快,就連自個兒都覺得自己在欺淩弱小。更怕傷損了民心,叫自己從此被人怨恨上了,從此出入都要小心背後,隻怕被人報複了呢!
這些感情,是人之常情,就是楚組長也不是一絲不苟,真要把這些底層給趕儘殺絕了,有些更士,如小武這樣心善的,見實在是些沒辦法的底層人,雖然其實按照情節,是要繳納六個月收入罰款的,也便叫他們儘快補個婚書來,產假休了,也就混過去了,有些更士則有點兒雁過拔毛的意思,收個百文左右的孝敬,再把這事兒抹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事,這裡當事人千恩萬謝,他一點外快落袋為安,誰能發現呢?
更士的工作,也的確容易麵臨賄賂,為了預防此事,更士出勤一般都是二人結對,隻是最近人手實在緊缺,便隻能分散開來,也多了貪汙受賄的機會,楚組長也是怕小武一時糊塗,收了鐘家的錢,到時候拔出蘿卜帶出泥,捎帶手被收拾了。
見他清白,心就先放了下來,隻提醒道,“你是有前途的,小武,也有善心,有風骨,這很好,隻是你若還想往上走,行事需更謹慎,經手諸事,都要辦圓了才好。莫要留下馬腳來,否則將來提拔的要緊關頭,被人告上一狀,壞了你的事那就不好了。”
小武也是機靈,知道這是和楚組長拉關係的好時候,忙深深做了一揖,請組長教導。楚組長便道,“剛才我問你的時候,人很多,你完全可以說,產婦已經睡著了,隻知道沒有準生證,於是你要去抓捕鐘阿妹的丈夫細問,又何須解釋那麼多,把來龍去脈全都一一說出呢?有什麼隱情,你私下再找我嘛!”
他這一語點破,小武也是醍醐灌頂,連聲稱是,又謝過楚組長提點,楚組長也說了幾句勉勵他的話,兩人的關係眼見得親密了不少,小武見楚組長雖然談笑自如,但眉宇間也是心事重重,知道他還在牽掛這盧發財的案子——盧發財倘若人還在院子裡,被他們抓到盤問,那反而說明沒大事了,所謂的舉事可能隻是要去某個有糾紛的商鋪、行會鬨事而已,但正因為他逃得無影無蹤,還做得如此專業,一絲蹤跡都找不到,才教人憂心。
以如今雲縣的人流量,要偵破此案難度實在太大,小武設身處地這麼一想,也覺得頭大,找人毫無頭緒,要如何預防更是老鼠拉龜般——冇訂埋手。這還是他和一個廣府道同僚學來的俗話。
“組長,這人說關陝方言,登記入城卻是山陽道來客,你看,這事兒會不會和北白蓮教有關,還是敏朝朝廷在其中鬨事?”
他也不是沒有懷疑的對象,心中也的確是好奇,“這案子該怎麼辦,您有想法沒有?我怕辦不好,誤了大事,我們可都要受罰呢!”
“這案子的確難辦,我也覺得,肯定牽扯到了買地之外的幾股勢力,咱們買地這裡各處勢力雖然也多,但目前都還很聽話,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楚組長也不瞞小武,沉吟片刻,說道,“既然和外頭有關,那我估計,這案子我們應當最多也就是個協辦了,主辦的應該是情報局的人——小武,你是第一發現人,我也看好你,如果需要一個協辦員,我預備把你推出去,怎麼樣,有沒有這個信心?”
買地的情報局,哪怕是對更士署來說,也是一個神秘的所在,他們權力極大,但行蹤極其隱秘,不像是敏朝的廠衛那樣動輒掀起政治味道極濃,反而在案情本身上捕風捉影的大獄。情報局一般出手都是在整頓吏治,所出必有所中,一中則必定有相當的吏目受到株連,眾吏目畏情報局,倒是絲毫不亞於畏懼廠衛,往往談之色變。
小武也難免感染上這樣的情緒,不過,他自己的確沒做過什麼虧心事,能有機會跟著情報局辦事,破獲這樣一樁大案,又怎不興奮?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顧已是夜深人靜,連忙就地立正,腳跟一並,敬了一禮,朗聲驚起數隻鴉鵲,“保證不給組長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