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君卻仿佛是全想明白了,她以歎息一般的口吻,低聲說,“昌逢,聖人無情而有性,六姐不是聖人,可表現出來的模樣卻勝似聖人,你覺得她是全無私心,全無愛好嗎?或許,她的愛好,便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啊,她要的並非是順勢應時,把已經發生的一切,在如今再照搬一遍——她就是要憑借自己的無窮偉力,把這些曆史中未有的故事,化為現實。”
“她並不是沒有一絲私心、一絲任性,她的任性,恰恰已經包含了整個天下,席卷了所有人!正是因為這份任性,她才宵衣旰食,開創如此偉業,你又該如何去反對她的任性呢?你在反對的,是國家的基業,是一切的起源!”
吳昌逢不禁瞠目結舌,再三思量卻又沒有一字可以反駁,他也激動得發起抖來了,“但是,但是——”
但是,一座建立在任性,建立在狂念上的國家,這是何等的飄搖?縱然天下間沒有一人能抵擋六姐的偉力,但是,基於生產力的反撲卻是最洶湧的,這甚至是她自己的道統都在反對的事情——超出生產力的生產關係注定會被排斥,而代表淘汰生產關係的政權——其本身——
這一瞬間,一切安穩似乎都如同風中殘燭一樣,搖搖欲墜,吳昌逢幾乎看到了一座冉冉升起的城市,是如何在亂軍的呼號中陷入戰火。他狠狠地顫了一下,幾乎要問出口了——難道六姐就不怕——
不怕……不怕什麼?不怕身死道消嗎?他突然又想起來了,是啊,六姐並非凡人,她怎麼會死呢?對她來說,最次的結果也不過是揚帆出海,了此殘生,甚至於她還能多得不少閒暇,光是那一艘大船,便足夠她享受的了!
——她是永遠不會輸,也不可能輸的,六姐總會有退路。沒有退路的,是那些深信於她,為她搖旗呐喊的馬前卒!真到了那一天,不,或許在那一天之前,他們總會比她更先死,他們沒有第二種結果!
吳昌逢立刻恐慌地看向了自己的妻子,似乎想要確認沈曼君是否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謝雙瑤的狂信徒,甘心於為了她描摹中的王圖霸業而肝腦塗地,以沈曼君的位置,以她前後地位的對比,以她獲得的權力和機會——
夫妻二人,四目相對,吳昌逢逐漸放鬆下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沈曼君的手臂,喃喃說,“這會兒,我倒是有點想家了……”
故鄉有什麼好想的?夫妻兩人在買地的日子,是如此的富足、體麵而幸福,他們擁有的權柄更非在故鄉時可比,但是,在故鄉時,他們雖然是無名小卒,卻至少是平安的,而不是在政治漩渦的風口浪尖滑行,沈曼君笑了笑,低聲說,“算了吧,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買地總有一日會主宰華夏,我們是無處可去的!”
雖無處可去,雖身不由己,但隻要夫婦同心,總能隨機應變,兩人的手指,緊緊地纏握在了一起,吳昌逢開玩笑一般地說道,“今日起,要讀史了,尤其要讀《長樂老自敘》為佳。”
沈曼君忙瞪了吳昌逢一眼——這話也未免太露行跡了!若是被情報局聽去了,對景兒就是罪證,沈曼君身為《買活周報》的編輯,思想卻無法和六姐保持一致,這是極危險的事情。丟工作那是好的,會不會被降罪都很難說。“我看什麼史書?我隻兢兢業業做我該做的事,從前如此,以後也是如此,不會有一絲改變。”
隻要沈曼君不為了六姐的狂想而衝鋒陷陣、舍身殉道,吳昌逢都可接受,繼續完成本職工作,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嘛,他連連點頭,“夫人說得是,是為夫淺薄了!掌嘴,掌嘴!”
於是,夫妻二人不再討論這個危險的問題,而是張羅著洗澡睡下——像是他們的身份,早已置辦起了浴室,在雲縣這裡,一年八個月都可以洗冷水澡——水塔的水,被陽光曬得暖熱,洗的時候是溫溫的,天氣涼了就兌一點熱水即可,也很省煤炭。於是兩人熟門熟路地把驢子最後一次車上的水給用了,還剩了一些,留給孩子們起夜時衝廁所,先後躺上了竹床,吳昌逢揮著蒲扇,給沈曼君輕輕扇風。
若是以往,他扇上一會也就睡了,但今日卻是不同,扇子揮了許久都沒有慢下來,沈曼君動了一下,細聲問道,“睡不著?”
吳昌逢苦笑道,“這讓我如何能睡著?”
對於謝六姐的施政理念,要說他一直都沒有意見,那也是絕不可能的,吳昌逢畢竟是受儒家教育長大的傳統書生,不過,基於生活水平的直線上升,吳昌逢一直秉持著一種隨波逐流的心態,隻要買地一直保持強盛,他願意——當然想反對也無能為力——去適應六姐倡導的新風新俗,但是,倘若因為這些新風俗中過於激進的部分,反而影響到了政權的穩定,叫敏朝等潛在的敵人有機可乘的話,他又反而憂心忡忡了起來。
幾番變化角度,設身處地地為各方著想,卻又覺得其中許多矛盾,實在是不可調和,吳昌逢又站在謝六姐的角度去想,是否可以暫時放棄一些過於激進的策略——譬如說,其實隻要取消同休產假,暫時由女子休產假,這個政策的激烈程度似乎立刻就減輕了一半——可是,六姐又憑什麼慣著呢?她若不是這樣強硬的性格,又怎麼能始終牢牢地把大權握在手心呢?她何必如此辛苦呢?
這是個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而且,吳昌逢發現,從深心裡,隻要能維持局麵的穩定,讓眼下的生活繼續下去,他一點也不排斥六姐的所有政策,同休產假也好,婚書改革也好,拆分宗族也好,對他來說,傷害微乎其微無關痛癢,個彆政策還讓他享受到了好處,唯一需要克服的不過是一些老觀念而已。
不知不覺,他似乎竟完全站在謝六姐這邊,開始為她抱起不平來了——六姐如此激進,為的是她自己嗎?當然不是了,她自己早已可以享受這世間所有的特權了,她所為的,有些是為了最窮苦的人,有些則是為了從前受到壓迫的女子——但是,這些受了她恩惠的人,會因此完全地站在她這邊,成為她的臂膀嗎?
不,不會的,至少絕不是所有人都會,甚至,如果悲觀一點的話,還可以這樣想,那就是大多人都不會——就看曼君就知道了,倘若不是六姐,曼君如何會有現在的成就?但即便如此,曼君卻依然沒有全部站在六姐這邊,她會出色地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但卻絕不會為了六姐的主張而獻出自己的生命——
吳昌逢竟在黑暗中,用略微責難的眼神看了妻子一會,似乎在責怪她的不講義氣,好一會兒,代入感逐漸散去,他這才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來,想了想,不由歎了口氣。
“想什麼呢?”妻子有些困倦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擔心,吳昌逢想,可能這份憂慮在心中不止一日兩日了。他愛憐地輕輕揮了兩下蒲扇。低聲說,“我是想……”
他想讓妻子早些睡,可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此刻最真實的想法,“我想,六姐是多麼的孤獨……天下間膜拜她者,不知凡幾,可……她有沒有真正的戰友呢?”
真正的,會為了她的狂想,她的任性,願意衝鋒陷陣、死而後已,為了將這任性烙印在現實之中,從此懸為定例而付出一切的人,真的存在於這世上嗎?真的有嗎?
“那也當然是有的。”
妻子的回答卻很肯定,“這天下什麼樣的人都有,這樣的人雖然少,但也一定是有的……”
她是真的很困了,話沒有說完,便慢慢地睡去了,留下吳昌逢在黑暗中一個勁的遐想:這樣的人真的有嗎?曼君是不是也認識幾個呢?他們,她們,又會是什麼長相,什麼性格——
又會是什麼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