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少人的晚飯桌上,便出現了這樣的場麵,人們圍坐在吊腳樓下,借著最後一點暮色吃著夜食:大多人都還能吃糙米飯,最窮的人吃芭蕉,但窮人自然輪不到接待青頭大老爺們,這些人家的家境還算不錯,能供得起糙米飯、鹹菜,而青頭大老爺們也慷慨地從隨身的行李中取出了一罐拌飯醬,和大家分享,這讓孩子們歡喜得叫了起來,眼睛隻盯著那碟醬料不放,大人們則還能邊吃邊教,“那,現在是吃晚飯,那就叫食夜(ya),ya,夜嘛!晚上了!”
“這碟青菜叫……”
“鹹菜叫——”
這樣的家裡,很多時候男主人是會說一點官話的,客人也會說一點土話,於是在土話和客話不斷的互相翻譯中,家裡的其餘人口,對於官話也有了一點基本的印象——原本,在敬州這裡,隻有讀書人、商人,以及店小一需要會說官話,但他們的家眷是不必學習的,所有人一律說土話,但這不意味著官話就真的難以學習了。語言總是在需要和環境中才能茁壯成長,隻是敬州之前沒有這個環境罷了。
現在很自然的,在這樣的互相教學之中,很多人已經掌握了一些官話的單詞。並且在一些富裕一些,舍得點蠟燭的人家,小孩子們已經認識了好幾個奇形怪狀的拚音字母——青頭大老爺們用這個東西來給土話做標注,比如說,吃飯,便畫一碗飯,然後標注上吃飯的漢字,以及土話的拚音——順便還寫了官話的拚音來,請主人拚讀。
‘ch-i,f-an’,在這樣的試讀中,好幾個伶俐的孩子,已經意識到了字形和發音的關係,f是口唇成縫的聲母,an是後續嘴唇的動作——他們傻乎乎的按著這個拚音,念著‘吃飯、吃飯’,高興得在後院跑來跑去,並且還有些格外大膽的孩子,乘著家人不注意,偷偷地指著桌上的水壺,對大老爺說著,‘fuli’——壺哩,這裡的壺也是用的f這個聲母,哩則是很常見的詞尾助詞,勺子也叫勺哩,瓶子叫瓶哩,隻要是會說幾句土話的人,對於這個尾音都不算陌生。
雖然還不能完全說明白裡頭的道理,但已經懂得運用了——六七歲的孩子,正是學習的好時候,大老爺們便向著家人們指出了孩子們剛才的機靈舉動,“很會舉一反三那,聰明那,讀書了沒有?這樣好的孩子,不能耽誤了。”
沒有家長不喜歡被人誇獎孩子的,主人們紛紛笑了起來,但之後的喜怒,則是不一,有些人自豪地說準備給孩子開蒙,有些人說到讀書,則是麵露難色,顯然,雖然吃食不成問題,但一口氣供好幾個孩子上學,仍是一般家庭難以承擔的重擔,尤其倘若使者誇獎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必說了,敬州是什麼樣的地方?可不是富庶的江南,哪有供女子讀書的道理?便是五姓都沒有這個餘錢,更彆說這些百姓了!
“那是從前的事情了!”
青頭大老爺們便紛紛都從容地笑了,“現在我們買活軍來了,上學就沒有從前那樣貴啦——從現在起,掃盲班就要開起來了,不收學費的,你們所有人都要輪班來上——一周不一定上幾次,但肯定都是要輪著上的,孩子們可以一直來,反正總之是不收錢。”
“不收錢?”
“掃盲班嗎!”
主人們的反應是不一的,大多數人很疑惑,也有人曾聽到買地的那兩個使者討論過掃盲班,“好像原來也想開,但開不起來,沒有教材——原那兩個使者老爺,每次來軍需都要問,‘教材來了沒有,教材來了沒有’。”
“哈哈哈,現在教材終於來了!老師也跟著來了——沒有老師,有教材有什麼用?”青頭老爺們都被逗笑了,“就算有了老師和教材,還得做教具那,黑板、粉筆、沙盤,都得現做,工具都帶來了,明天開始就要募匠人來打雜——都是給工錢的,你們若有親友,也可以介紹一一……”
這樣的對話,這一夜在敬州府四處上演,在草堂前、吊腳樓下、宅院之中,青頭大老爺們和主人們講述著政策——一樣剪了青頭的‘青頭大小姐’,則也在月窗的掩映中,對一臉詫異的婆媳耐心的反複申明。
“是,女孩子也要讀——必須讀,買地女子也是可以當官的,你們也要學,是,寡婦也要學,阿嫂你也得學去……你婆婆也是要學的,寡婦也必須出門做工……對,小阿妹也要去學,就像是今日我們互相學習土話、官話一樣,所有人都要學會拚音,學會官話……不管要耗費多少的時間……”
“這些就是這段時日裡,我們在敬州城這裡收集到的全部資料了。”
正當買地的軍隊,已經出乎意料的從借宿、教學官話展開工作的同時,在驛館內的一處小院裡,前來接收敬州的新任敬州市長金逢春,也剛結束了和馬千戶傳統中煥發新風的老式酒宴——馬千戶雖然對於一個女人擔任正官不是那麼適應,但他有和土司打交道的經驗,因此可以做到勉強不失態。
一頓飯吃得還算賓主共歡,馬千戶從金逢春的態度中,沒有看出太多不妥,於是便較安心的回府去休息了,金逢春這才找到空檔,和曹蛟龍進行工作的移交,“曹戰士辛苦了,坐,你的工作報告在哪,交上去了嗎?留了抄本沒有?”
交上去的那份是已經送走去閩西了,但曹蛟龍有留底的好習慣,金逢春接過抄本,從他和大部隊彙合開始,快速翻看——看工作日記真是個很好的方式,可以迅速獲取關於本地的大量信息,尤其是執筆者的思考,很能發人深省。
金逢春自己是有寫工作日記習慣的,一眼便可看出,曹蛟龍寫工作日記也很認真,她不由得暗暗點頭,流露一絲讚賞,但在曹蛟龍折了一角的某一頁,她頓了一下,看的速度逐漸慢了下來——並且反複翻看這前後的幾頁,眉頭逐漸皺了起來。“大溪坳的事情,我們在路上就聽說了,真相居然是如此……”
她的神色有幾分凝重了,看了一會,擱下了日記本,又給曹蛟龍倒了一杯茶推過去,“不急,先喝口茶——千裡走單騎,兵不血刃就把敬州拿下,而且拿得如此乾淨利索,絕了極大的後患,大功我看是跑不掉的——”
幾句話先安撫了曹蛟龍,穩住他的情緒——雖然曹蛟龍神色很穩定,似乎並不忐忑,但這個態金逢春是必須要表的,隨後她才問道,“隻是,我看你在日記裡沒有寫到自己的想法……感覺對這件事的敘述就還不完全,能和我談談,你對馬千戶這個計劃是怎麼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