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這張朋是生搬硬造出一個真老母教的教首來, 那就是高看了他的膽子,又把買活軍的人給看得小了,他之所以知道真老母教教首的去向, 說來還是因為自己的船廠——這幾年來, 造船業興旺發達,使得船廠這裡也有了信心,敢於在沒有訂單的情況下, 提前造好成品船隻, 往外出售。
這在從前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除了官營的船廠,會不斷製造製式的鳥船、快船之外, 一般的造船廠, 有時甚至是來料加工的形式, 是船東手裡先囤積了一批木頭, 等到木頭陰乾到了年份,再請來船坊,商議著安排艙室,定下圖紙, 這才開工修造,要造一艘船, 從開始攢木頭到最後動工, 快也要五年, 慢則十年八年都是有的。
這其中的講究, 主要在於船的售價實在是十分昂貴,且市場極小,如此,這個行當對銀錢的要求便高了, 一些小船坊,根本沒有實力囤積大批木料,並承受觀望的成本,也就不說在沒有買家的情況下自己預先造一條船出來,再去尋售了。
張朋這裡,也是因為五年前買活軍占據雞籠島之後,海運需求陡然井噴,處處都是要船,他在這幾年間通過造定製船,多少也攢了一筆本錢在手中,對於將來海運業的發展也極有信心,因此這才試探著想要自己造一艘船出來,屆時若是賣得掉那就賣了,若是售價不理想,他就乾脆和一二好友合夥,經營起這艘船來,現在有了傳音法螺,便是在夏季颶風季,近海的航船也能提早收到消息,入港躲避颶風,行船的危險性大大減少,而利潤又是如此豐厚,也由不得張朋不心動。
這個念頭,是三年前起的,其實到現在,哪怕不造船張朋也已經賺了——三年前他屯的那批木料,現在可是漲價了不少,屈大胡子還教他,讓他不要在羊城賣船,開到新安、壕鏡去,或者去雲縣,在交易所掛個號,花錢請人來評估質量,給出評語,倘若能評個‘質量優良’,比在羊城港多賣出一倍的價格恐怕都不是沒指望!
如今這幾個港口,天下豪商雲集,不知多少能開私港的大戶人家,來此處經營,交易所一手交易都是千兩銀子起,一艘船對普通商戶來說,是極大的支出,非得仔細評估不可,甚至要十幾個人合股才能買下,那決策、付款這些環節,自然也就難免拖延反複了,在這些大戶人家這裡,他們本就是有船隊的,多買一艘,算得上是什麼大事?
再加上這些大商人,現在又都缺船,就譬如說雞籠島的老地主‘十八芝’好了,如今還留在雞籠島做吏目的,大約隻有一半,餘下一半也不敢重操舊業,便都規規矩矩地做生意,順便監督航道安全,還有些老船主,躍躍欲試,想要去揚帆從南洋再往南去闖一闖,他們如何不想要買船呢?
自然了,張朋是名不見經傳的人物,想要事先洽談、收定金,出‘營造法式圖’,他沒那個份量,也不願請屈大胡子牽線——這人情就欠得大了,等於是屈大胡子用自己的信譽來為這艘船擔保,但他相信,隻要先造好一艘船,開去新安賣掉,把張氏船廠的名氣打出來,日後的生意就完全是另一番天地了。
是以,張朋對於自造一艘船,信心和決心都還是十足的,但到底是造遠洋貨船,還是近海的客船更有市場,這一點卻還是十分茫然,也無人能給個準確的答案——他自小便是機靈變通的人,而且極愛看報紙,什麼地方的報紙都要買來觀看,專有一個小廝小猴兒,為他去港口等候各色報紙發售。
《國朝旬報》若是用驛站來送,到羊城都是三四個月後的事情了,反倒是和《買活周報》一起送來的版本要快一些,《買活周報》半個月可到,《旬報》則再加半個月,是海路從天港送到雲縣,再私下翻印需要的時間。
這樣的私報紙,驛站外肯定是沒有得賣的,都是在海港來賣,還有西江港口那裡也有羊城本地的小報出售,這猴兒成年累月在各種港口到處鑽營買報,人頭也是精熟,張朋便讓他著意和到港的水手搭話,問些消息,來決定自家到底是造客船還是貨船,自己又突發奇想,給《買活周報》投稿詢問,還想懸賞十兩銀子,好求個答案,如此,猴兒便時常是泡在各處港口的,時不時回家給張朋稟告最新消息。
也是因此,張朋估計是城裡第一批知道敬州壞事了的人家,從敬州到羊城,走陸路是十分崎嶇難行的,如有家人老小,過了韓江水道失修的那一段,到得下遊,人煙稠密起來,也有了排、船了,便可坐船,隻要盯牢了城裡的西江碼頭,其實對於省內的情形便可儘收耳中。
小猴兒頭幾日剛回來說,這幾日西江來的船不少,乘客多是滿麵愁容的富貴人,身上穿的多是錦緞,身子骨也壯實,都有包袱在身,有家丁護衛,到了碼頭之後,先是有人去報信,之後就有轎子來接人了——他和這些轎夫也是精熟的,稍微一問,就知道原來雇人來接的老爺,多是敬州人。如此敬州方向出事,豈不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了?
因內河碼頭這裡有了熱鬨,小猴兒那幾日便專去那裡轉悠著,也幫襯著搬運行李,求幾個賞錢不說,還好和乘客搭話。如此又過了數日,小猴兒回來時便說起了一行有幾分特殊的客人——那是個仙風道骨,長須的老道,雖然把長須紮起來藏在了衣襟內側,但小猴兒過去幫著搬行李時,偷眼還是看著了:紮起來都還到胸前呢,倘若放下來,豈不是要過腰了?
時人就算是留長須,一般也隻是到脖子下而已,再長也很難超過鎖骨,基本就自己斷裂了,能留這麼長胡須的,倘在荒山野嶺都能被看成是仙人了,便是在羊城這裡,也自然是要被目為異人的。
再看這老道,紅光滿麵,童顏鶴發,雖然經過長途船行,但腳下極穩、步履輕捷,當真叫人忍不住稱呼一聲‘老神仙’——這老神仙很快就帶上冪籬,被接走了,不過在碼頭上停留了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但卻給小猴兒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回來和東家仔細描述了半天。
“按猴兒所說,當時他身邊簇擁的旅伴,也都是敬州口音,他本人倒是說的官話,還有點北方的味道。”
張朋既然決心要拉劉阿弟入夥,當下自然是交代得仔仔細細,劉阿弟聽著,也是麵色變換,道,“長須仙老!這——這不是——”
兩兄弟目光相對,張朋示意劉阿弟稍安勿躁,又說道,“再說接他們的人——當時碼頭上亂糟糟的,怕是誰也說不清,隻猴兒是認出來了,那是孟老倌的弟子。阿弟,你也知道,孟老倌是什麼人。”
劉阿弟如何不知道這孟老倌?他是內河碼頭的霸主,纖夫、苦力全都歸他掌管,便連很多船匠都和他有打交道,因此船廠東家,很少有不知道這孟老倌的——都是吃水上飯的,他們也很清楚,羅教在廣府道這裡,信奉的人雖然不多,但卻集中在了河道兩岸。孟老倌就是羅教廣府分會的大佬,正所謂,“綠葉紅花白藕芽,羅教白蓮是一家,羅祖是那紅花頂,老母深藏白藕芽,這!這老孟,他這是作死啊!”
從敬州方向匆匆而逃,本地羅教的大佬出麵接待,敬州又在查□□,而且逃來的還是長須仙老這個,近年來在廣府道江湖中頗有些名氣的老道,四麵消息一印證,答案不就是明擺著的嗎——敬州的所謂真老母教,長須仙老就算不是教首,那也肯定是重要人物!這個老滑頭,一看敬州風向不對,就立刻望風而逃,帶著他在敬州新收下的弟子,前來投奔他的老師弟孟老倌了!
“但是——”
劉阿弟的眉頭已是皺得極緊了,他好像還抱了萬一的希望似的,追問道,“先不是兄長和我說的,敬州那邊的消息傳來,說是真老母教的禍首,是敬州範家,還真在他家的地窖裡抓了一個道人嗎?難道這竟是假的不成?”
“老弟,你是第一次和白蓮教打交道?”張朋也是一陣苦笑,“難道不知道他們虛虛實實、狡兔三窟的本事?依我看,範家那個道人,也不是假的,長須仙老更不是假的,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罷了,長須仙老我們不是第一次聽說他的事了,他如何肯在舉人府上吃喝供奉的?若是如此張揚的性子,他就不能從青州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