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的親戚, 倒也罷了,隨著各房分家,彼此關係已經疏遠,雖說君子不言其惡, 但遇亂落魄, 到了一拍兩散, 江湖各奔前程的時候, 有些人的嘴臉倒也是夠瞧了, 可方季淮出事, 方仲賢是責無旁貸的, 這個妹妹並無子女,父母已逝, 自己又是寡居,方仲賢、方密之姑侄不管, 誰來管她?
因此,即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 方仲賢也是不顧旅程奔波危險,慨然上了去買地的客船, 又一反從前無故不願打聽買地事物的習慣,督促方密之,讓他在船上無事也不要閒坐,多和乘客搭話交際,打探一些買地的事情——尤其是醫學上的事情,所謂的買地名醫團,現在自然是要儘量多打聽一些他們的事跡,多少也能讓人放心一些。至於她自己,雖然還謹守著自小的家教, 無事不從船艙出來,也不會和外男搭話,但方密之和同行旅客閒聊,甚至是同行中有婦人也參與的,方仲賢自然也可以隔著板壁,聽得清清楚楚。
“這幾年江麵上是太平多了哩,尤其是這一兩年間……”
乘船無事,又不能讀書,怕頭暈費眼,要說下棋鬥撲克,船上地方逼仄,常常搖晃動蕩,也是不便,乘客之間還不是談天說地,打發時間?方密之等人是從川蜀腹地出來的,幾年時間沒有出川,見識上已經遜色於夷陵上船的兩湖道百姓不少了,更可喜的是,這幾年官話在大江沿岸推廣得很快,乘客普遍已經能夠互相溝通,包括碼頭沿岸的百姓,也不似方氏姑侄進川時一樣,大部分人都說的是拗口的土話,這一次東去,沿岸停靠時,岸上吆喝的小販都操了一口純熟的官話,而且,的確大江上要比一兩年前太平多了。
“自從買地的辦事處開始管事,江上就好得多了,那些江匪也不敢和辦事處作對,都被收攏去,要麼做海軍水兵,要麼造船,真有什麼不安分的大寇,好似西天蕩的寨子,寨主殞命,餘下人聽說也捉了去往蝦夷地發配了,自有大海賊管著他們……
這一兩年間,夜裡也敢行船了,船家也安分了,你瞧這江麵上,船來船往倒是幾十年沒有的熱鬨,凡是掛著活字旗的快船,就把心往肚子裡安吧!就算有些小打小鬨的水匪,也是不敢前來招惹的!便是渡船現在都管得嚴了,以往渡河容易出事,野船不敢坐,現在這樣的事情也少了些。”
這話說得,一聽就知道是老江湖了,若不是之前帶了方密之、方季淮西來一遭,哪怕方仲賢自幼隨父親宦遊各地,有些話還是聽不懂的。她從前四處遊曆,那是官家小姐,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更談不上搭船的種種顧慮,自然一家人都是包船的。
也就是老家動亂,一行人分家後倉皇出奔,一路上擔驚受怕,親眼見著大江上水匪橫行、鐵索攔江的亂象,才知道此時江麵上船隻來往安然,不聞哭喊的景象有多寶貴,聽了這老客商的話,也是不由暗自點頭,心道,“不過是兩年,江上亂象倒是平複得多了,這一來,走得也要比從前快,我們入川時,船夫晚上根本不敢走船,都是停泊在渡口,就怕夜裡水匪出來攔著,一船人都做了淹死鬼。”
自然,出夷陵之後,不論治安如何,川江夜裡都是不走船的,江上的船隻數量也無法和下遊相比,方仲賢在船上留心眺望,越是靠近下遊,船隻來往數量也就越多,江麵上船行如織,很顯然要比川江繁華得多了,彆看川內物產豐饒,自給自足,有天府之國的美譽,但不論是人煙的稠密、百姓的衣著、氣色,都是無法和大江沿岸相比。
而且,越是靠近買地,毫無疑問百姓的日子就過得越好,除了搭乘一段航路,上上下下的客人之外,便是在碼頭停泊時見到的百姓衣著、談吐,也都有顯著的區彆。從夷陵上船,乘客多是去州縣販貨、探親的商人士子,等到船過了武昌,進入江左地界,乘客便是五花八門了,也有做生意、探親的,還有去讀書、訪友、做工、考試的,客人也從原本的男性居多,女性多要依附男性出行,到現在有男有女,甚至很多寸發女子,兩結伴也公然上船,在船上大說大笑,和男子搭話閒聊,絲毫沒有半點的怯場,不但和方仲賢的作風產生鮮明的對比,便是從前敏朝的民間女子,也絕沒有她們這樣的做派。
“我們都是來出公差的。一兩個月總要來江左一次,路都趟熟了!”
原來這些買地的活死人女娘,很多都是在江左新開設的廠子裡做技術指導的,收入十分豐厚,還有出來做名醫義診的,來買地辦事處公乾的,或者是被買地的商鋪聘請了,來此處進貨的,這四年間,江左道的經濟和買地聯係越來越緊密,貨運更是頻繁,因為買地開港,公然向洋番出口貨物,因此各地的茶商、瓷商、絲商,都要接觸買地的商鋪,經過業務員的采買,倒一道手行銷海外去。尤其是瓷器,外銷瓷已經成為一個新興品類,船到江左之後,明顯可感覺到碼頭上、航船之間的瓷元素要比之前增多了。
經濟上聯係如此緊密,治安上自然再不是問題了,這趟長途客船的船工,進入江左道之後也就徹底地放鬆了下來,時不常地給方密之這些川西客人,指點著碼頭上的新奇,“都說川內是天府之國,那是真沒見到江南魚米之鄉的好處,實在是不好比——你瞧人家的碼頭,晚上都牽起電燈了!”
這話是真的不假,方氏姑侄雖然對電燈、發電機已不陌生,但還是在江左道頭回見到夜裡用電燈照明的碼頭:這是在潯城見到的稀奇,潯城是九江彙聚之地,自古繁華,碼頭船驛極有規模,二十多艘寬敞的花船用鐵索連綴在一起,這就是來往客商住的驛館了,這也罷了,到了晚上,花船內外通放光明,從外頭看去,簡直就是一艘流光溢彩的寶船,從裡往外發著明亮的光,透過玻璃窗,還能見到其中豪商貴客的模樣,一群人圍坐圓桌,觥籌交錯的樣子,完全被映照下來,甚至就連上的是什麼菜肴,都看得清清楚楚,令人想不讚歎都難。
“不過是兩年的時間,江左的變化竟至於此!”
便是方仲賢,也不由得為之驚歎起來了,“上回我們在此處寄宿時,何等淒風苦雨?到了夜間,渡口內外,船船聽哭,如今卻已是花團錦簇,好一番盛世景象了!”
方密之注視這番奇景,也是目射奇光,歎道,“這就是電力的妙用了……買地所謂先進生產力,一經迭代,立刻便對整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影響。若是按他們自己的說法,生產力的進步需要厚積薄發,一旦開始迭代,速度隻會越來越快……隻怕再往下去,真是日新月異,兩年已是很長一段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