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如此,街上沒有一個閒人,連乞丐都沒有,本來亂世也沒有什麼殘疾乞丐——前些年都餓死了,那些青壯乞丐,但凡還能動的也全都被強製收容起來,為買活軍做工,買活軍容不得有人不在他們管轄之下,為數不多的一些病人也被送到醫院裡去。因此街上走動的全都是健康而且忙碌的人,不管年紀多少都透著一股匆忙勁兒。城裡還有好幾處堆著磚瓦,一看就是在大興土木。
徐家很快就到了,從主街拐進小巷子裡,一個小巧的院子,院子裡兩層小樓,徐地主看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全是水泥建的,橫平豎直,鑲的雪亮的玻璃窗,院子裡地也平了,開的一條小渠和外間的石渠相連,院子裡廚房、茅房都修了有,兩個兒媳婦從廚房出來,手裡都端了菜。“老爺!——爹!”
二兒媳婦趕緊飛跑著進去把菜放下,出來拉著張老丈,“爹呀!”久彆重逢,她的眼睛不由紅了。
張老丈哦哦地應了幾聲,眼神還牽掛在房子上,這樣的房子,這樣的房子——
在若乾年以後,一些古民居會被保護起來,成為文物,也會有很多專家呼籲保護古建築。其中一些古建築蘊含的美學也會讓人嘖嘖讚歎,比如那雕花的窗欞和屋簷,有些的確可以被稱為是藝術品。但一來,這些雕花擦洗起來非常麻煩,最多隻能數年一次,平時不是在積灰,就是在緩慢褪色,二來,所有的木結構房屋都有采光和取暖的衝突問題,這兩者不可兼得。第三,木結構房屋對蟲蟻鼠的抵抗力很差,也有腐朽臟汙的問題,隔音也算不上好,取暖則多數隻能靠熏籠、炭盆。因此這水泥房屋四四方方的樣子,對於徐地主和張老丈來說反而具有美學上的衝擊,不但是這種規律統一本身的美感,還有其中暗示的舒適度帶來那種潛移默化的高級感。
徐地主花了很多畝地才換來這棟房子,就算是建成仙宮隻怕也挑得出毛病,但他如夢似幻地走進房間,一句話都沒有說——屋內是很暖和的,和浴室一樣,從地底下暖上來,沒浴室那麼燥熱,但帶了暖意。江南的冬天屋內往往冷過屋外,但徐地主的新房子沒有,現在已是傍晚,若是往常屋內早暗得看不清了,得點上燈,但現在,暮色透過玻璃窗映進來,人臉上的表情還是清清楚楚。
徐地主家原本是一進的院子,上下兩層樓,二樓的三個房間低矮狹小,高個子都站不直,老鼠成天在房梁上跑,大白天進屋要掌燈,不然什麼也看不清,下雨了許還要漏水,就這樣給兩個沒出閣的女兒住了一間,幾個孫輩分了兩間,底下五間,一間是堂屋,他們老兩口住著一間,兩個兒子兒媳成家了住一間,小兒子住著一間,他們家沒有雇人,這樣將將是夠住。若是來了客人就要騰屋子,現在上下修的都是五間屋子,樓下堂屋那間是格外大的,在樓上就修成了一個‘起居室’,做成了一個炕,濕衣服都烘在那裡,因為二樓也燒了炕,一樓格外暖和,徐太太衣服穿得明顯比往年輕薄。孫兒孫女也很活潑,樓上樓下瘋跑——便連樓梯也比木房屋輕緩,沒那樣陡峭。原本的樓梯幾乎是直上直下,老人家上二樓非常不便,現在則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幾間房看下來,張老丈說不出話,坐在堂屋裡喝了半盞茶猛然問,“一天要燒多少柴!”
這是個很實在的問題,也是這房子唯一的毛病,其餘——其餘自然是隻有好的!這房子,你在這間大哭大鬨,門一合攏,隔鄰隻能聽到一點動靜,光這一點勝過木板房多少!
他女兒說,“如今城裡燒煤呢,蜂窩煤,從彬山運來的,一天七八斤,咱們到底是南方,本身暖和,借些熱氣罷了,一個月二百四十多斤管夠了——還隨時都有熱水!一斤煤不過兩文錢。”
“兩文錢?”張老丈大吃一驚,幾乎站起來,“兩文錢!?”
徐地主的心則猛地往肚子裡一落——兩文錢的煤價,一個月不過是五六百元,他們家十口人,等於一人一天花費兩文錢取暖,做工怎麼也有二十多文得,這還是花得起的,不至於花家底。這房子已花了他不知多少籌子,徐地主還沒算過自己販農具的生意能賺多少,現在節儉的心思很強。
但張老丈不易接受這個價格,他質問道,“一斤煤怎麼隻要兩文錢!”
煤——和炭一樣,當然都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煤炭對百姓來說一直都是珍稀資源,碳價很貴,燒個炭盆要全家人一起用,還要在上頭坐著熱水,便連木柴其實也是緊缺的,南方還好,北方的柴本就不便宜,到了冬日還更要漲價。百姓們追求的並不是暖,而是不要凍死,熱有時候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所以不論南北,冬日洗澡都被視為不良習慣,便是大富之家也有人因為輕率洗浴而染上風寒一病不起,更不說平民百姓了。
就是煤價最便宜的時候,也要五文一斤這是起碼的,兩文一斤,這價格讓張老丈很震撼。他女兒笑嘻嘻地說,“平價煤,按人頭限購,一個人一個月三十斤,若是要再買,八文一斤。”
八文一斤也不貴!張老丈說,“彬山產煤麼!這麼便宜!”
“是有個小煤礦,現在路好了,每日都運煤來。”張老丈的女婿也回來了,先給長輩打了招呼,又轉出去打熱水洗手洗臉——有了炕有了地暖,熱水也比以前易得了,人們臉麵看著都是光潔的——這時候才回來說道,“但六姐說那個煤礦產量不高,若是我們的路能修到許縣,可以從許縣采煤。”
張老丈說,“許縣的煤和彬山的煤其實都是一條礦脈的,但也快采儘了。”
“那是老法。”女婿很篤定地說,“六姐說新法采煤又快又好,產量還高,眼下我們用的煤都是從老礦洞裡采出來的,許縣那裡還有很多產量可以挖,還能進得更深也不會出事。”
張老丈不說話了,低頭喝茶,徐地主叉開說,“城裡許多磚瓦呢!”
原來臨城縣也有些富戶,而且路通了以後,很多人都去雲山縣轉悠過了,雲山縣很多新房子都是這個樣式,正好買活軍為徐地主建的樣板房十數日就竣工了,這幾家看過之後紛紛出錢也要建房,想法和徐地主大約差不多,籌子拿在手中無用,不由儘快花掉。因此如今買活軍的人正在為他們造房子,城裡還有許多人家也都在詢價,他們自然建不了這麼大,兩層樓是要特彆的貴——但三間的水泥房還是可以想一想的。
臨城縣的變化實在是太大、太多了,張老丈真不知從哪裡問起好,此時天已黑了,幾個女人進進出出地捧著菜,往年的冬日,臨城縣隻能吃鍋子,來了貴客就是燒一鍋雞湯鴨湯,吊在爐子上煮著,其餘無非是炒些青菜豆腐,不久就冰冷了,要吃時傾入鍋裡燙熱。但今年屋裡暖融融的,菜就做的很豐富:紅燒雞,外頭切了一盤鹵肉進來,還有豆乾、海帶結這樣的鹵味一盤,這其中海帶是最難得的、冬筍炒五花肉片,炒青菜、雪裡紅炒冬筍,鴨湯,六菜一湯非常豐盛,在蠟燭下散著騰騰的霧氣。“先吃了晚飯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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