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切的說,王淩來臨縣的第一天是在緊張的教學(王淩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令人著迷的學問!),以及大吃大喝中度過的。緊張的腦力勞動會消耗大量糖原,令人饑腸轆轆,而買活軍的飯實在是很好吃的。謝六姐招待他一頓午飯,一頓下午點心,午飯是打的大米飯,米不是太好,沒有諸暨常吃的那麼粘,南方人是喜歡吃粘米的——但磨得很精細,也沒有羼些糙米在裡麵,這個米,吃口有些寡淡,油分不太大,但終歸還是可以吃的米。
“這個是雜交水稻。”謝六姐看王淩留意地品味著口中的米飯,便對他仔細地介紹起來。“買活軍的稻子,一畝七八百斤是有的,但吃口就一般了。沒有你們諸暨的米好吃。”
王淩嚇了一跳,七百斤!畝產是諸暨那裡的一倍!
在這樣的畝產下,口感就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了,尤其這些年氣候不太好,雨水不合時節,米價節節攀升,就算是很好的年景,鄉下地主吃飯也是要摻著吃的,這些年來更是糙米多而精米少。王舉人有些生意,還是勉強能□□米,但也隻有老太太能常年吃本地產最貴的米,這一切都是因為如今的米價。
他本能地開始計算買活軍占據了多少地盤,能種多少糧食,有多少能夠往外賣,又意識到難怪雲山縣和臨城縣都和他見過的所有地方不一樣,這麼的——活躍和富裕,他們有這麼多米!還有這麼多鐵!
這謝六姐大概真正是神仙下凡,不知為什麼,王舉人倒不太猜疑她的話,可能是她說得太自然了,好像這是很司空見慣的事一樣,甚至還有些不讓人滿意。
“六姐不擔心稻種外泄嗎?”這是他從晃神中恢複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雜交水稻必須每年育種,不能自留種。”
謝六姐這麼簡單回答之後對話也就結束了,他們繼續吃飯,菜刀工很粗,做法也不細致,但味道很鮮美,這讓王淩很詫異,南方人食不厭精,有錢人吃菜是很講究的,色香味之外還要兼顧擺盤,謝六姐這裡,從食堂端了一大碗紅燒豆腐,一大碗炒肉片,肥中帶了瘦,一個冬筍青菜的鍋子。兩菜一湯就完事了,哪有什麼功夫可言。唯獨值得一提的是這間屋子——這屋子很暖,在冬日裡菜也都是熱的,紅燒豆腐沒有豆腥味,仔細品味,除了豆腐的滋味以外,還有一股若有若無讓人說不上來的鮮味,像是高湯煨出來的,但又沒那麼油膩,老豆腐燒成蜂窩狀,吸飽了湯汁,在碗裡一戳,汁液把臨近的米飯染上微微的褐色,讓人想要大口大口地扒著吃。
王淩是個很懂得看臉色的人,他覺得謝六姐很沒架子,所以也絕不擺架子,猶豫一下當先捧起碗來扒飯,謝六姐笑了一下,對他好像欣賞了一點。這個謝六姐……一點架子都沒有,很實在,不喜歡繞彎子,而且博學多識,也非常聰明。
後兩點是從教學中發現的,王淩做了初中數學的卷子,發現自己有很多知識點很茫然,比如代數列表,還有三角形求麵積,他連題目都看不懂,謝六姐給了他一整本教材讓他自學,而她本人對這些知識是完全掌握的,王淩有什麼不懂的請教謝六姐,謝六姐看一眼就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從她的表情來看,無疑她知道更多。
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王淩在自學,謝六姐在同一間屋子裡辦公,雙方都沒有什麼避諱的心思,買活軍也沒有商議什麼要事,主要都是在說些蓋房子和做買賣的事。這本初中數學一(上)客觀地說,其實不算太難,有些知識點王淩是已經掌握了的,隻是換了一種方法說出來,書裡的新方法更加高效,而且撰寫得極有水平,比如對圓周率的介紹,便是妙趣橫生、深入淺出,令人手不釋卷。還有些知識點他從未涉足,但看過一遍教材就模糊有些懂了,從課後習題反證,很快就能掌握。
天色擦黑的時候他起身告辭,謝六姐讓他把書冊留在這裡,“並不是為了提防你,隻是我知道你把書帶回家是一定會忍不住挑燈夜讀的。現在晚上照明條件不好,你可能會把眼睛看壞了。”
王淩承認謝六姐說得對,他匆匆告辭,暫且從數學生回到家長的角色裡,跟著買活軍去了下處探視家人。
他太太正坐在屋裡抹眼淚,但神色似乎和從前不同,一個口罩放在一邊,見到王淩回來,忙站起來含淚說,“官人,下午他們來了,給三娘——說是打……打了一針?拿了個針一樣的東西,紮了一下,竟有奇效,三娘已退燒了!”
她又忍不住捂著臉哭起來,“說是這般調養半年,就可好了,以後隻要小心調養,一輩子都不會再得!”
肺結核早期的一大特征便是連續不斷的低燒,這是任何醫生都無法處置的,藥石罔效,隻能吃些所謂固本培元的湯藥,除了把家裡吃窮也沒什麼用。王舉人家在當地算是富裕,但他們沒有分家,頂上還有雙親,老太太是個精明人,堅決反對為三娘購買人參這樣的貴價藥,妻子心疼小女兒,從嫁妝裡掏錢買了兩次,吃著都沒什麼用,欲要再買也很猶豫,說實在,不怕破財,隻怕人財兩空。這一向她是常抹淚的,王淩也見得慣了,這是女兒得病以來妻子第一次喜極而泣,他心裡一下百感交集,上前擁住妻子,兩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一切儘在不言中。
王太太性子還算剛強,不然也不敢跟著王舉人來賊子的老窩,哭了一會便收住眼淚,和王淩一起打水先洗了手,問得王淩還沒吃晚飯,便掏出一把籌子來,對王淩說道,“剛去兌的,兌了五兩銀,這裡隻收這個,且先外麵吃一餐去,好在此地攤販都還清潔,還有浴室——聽說六姐歡喜乾淨,一會你去浴室洗一洗。”
她未說自己,因王太太還不習慣去公用浴室,而且平日裡是很節儉的——也沒有問丈夫見了謝六姐之後的事情,這倒不是說她真的就不願過問王淩在外的事體,王太太這是一個隱晦的表態:孤男寡女,一去一日,王淩賣相頗佳,難免引人聯想,她不問便說明不準備管。
王淩說,“我們先到於老兄家裡拜會拜會,隨後一起去浴室,除了三娘,家裡人都去!——你買了柴水沒有?我們自己燒水給三娘擦身子,這屋子很暖,擦身子也不怕她受涼。”
又說,“我做了一日的題呢,有些實在頗有些意思。”
王太太並未反對丈夫的決定,因為屋子裡確實很暖和,比諸暨暖和得多了,招待她的女買活軍也提了煤價以及王舉人能獲得的報酬,那蜂窩煤實在不貴,而且也極是上等。她也未必不想去女浴室洗去一路來的風塵,隻是女子去浴室,這話畢竟是要丈夫來說好些。
她便生出對題目的興趣來,“哦?官人可還記得幾道?”
王淩和夫人舉案齊眉,成婚十載從未紅過臉,倒也不是沒有原因。王太太是王淩座師之女,家學淵源,是江南有名的算學名門。王太太雖然沒有功名,但閨房之中,夫妻閒暇時推籌演草,卻是並不認為自己比丈夫要差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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