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於大郎的早飯(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6431 字 6個月前

由古至今, 官吏都並非人人能為,想要加入這個圈子,你必須已經在這個圈子裡。從秦漢再到魏晉南北朝, 所謂九品中正製、舉孝廉等等, 唐代雖開科舉,但卻也要行卷乾謁, 科舉之完善興盛, 其實隻在於大敏朝。但即便如此, 若要參加科舉,脫不開的便是要找人具結作保,要三代清白, 非從賤籍出身, 且雖有鄉學、縣學、府學, 還有那各地書院, 但一來學費不菲,二來開蒙讀書這個環節卻並無供給。便是天縱奇才, 也至少要生在中等農戶以上, 方才有識字的機會, 之後是否有機緣讀書考學, 那還是兩說呢。

考科舉做官是如此,為吏也一樣自有規程, 按於大郎的認識來說, 不論是世代傳承的職位,又或是有了秀才、舉人功名之後,或捐或買, 或由老吏援引, 一樣也有一個大前提, 那便是他們原本就屬於這個圈子。在鄉裡村裡,也是能和吏員來往的架勢人家。這一點對維持鄉間村裡的穩定其實是很重要的,中級班新開的論政課中,便有分析本朝政治得失的寥寥數語,其中有一句於大郎覺得說得非常有道理,即是大敏朝‘皇權不下鄉’,鄉間自有鄉間的規矩!

那末,鄉間的規矩倘若和朝堂的規矩衝突了呢?所謂科舉,正是‘天下英雄,入我轂中’,這官吏製度,便是要把鄉賢的規矩和朝堂的規矩統一起來,鄉中大豪,任其多麼桀驁不馴,一旦送子弟入仕考學,便不期然受了朝堂的教化,認可了朝堂的規矩!

既然如此,那麼在科舉上的限製也就有其來由了,權力隻能在已經認可這批規矩的圈子中流轉,也唯有確保鄉賢人家的穩定,才能確保朝堂的穩定,倘若人人都識字,人人都可考科舉做官,壓根無需做保,那麼天下該是如何的混亂景象?鄉中人家,此起彼伏,你爭我奪,恐怕天下比如今這外族入侵、苟延殘喘的時刻還要更亂上幾分了!

這些道理,於大郎從前並不能儘數明白,有不少是他在上了論證課後方才懵懂明白的,也有些則是從父輩的議論中偷師。買活軍實在是不同於古往今來所有亂黨,它令原本的讀書人在這個製度下覺得格外的壓抑,並沒有‘習成文武藝、販於帝王家’那欲拒還迎,暗藏的矜持和得意。

所有亂黨起家之時,往往規矩混亂、令出多門、不成體係,正如昭烈求武侯、蕭何遇劉邦一般,需要一個能懂得手藝的大管家為他們厘清規矩、劃定賞罰,也就勢將已流傳了數千年的儒教引入新的武裝力量中。也因此,每當群雄逐鹿時,新軍閥是否擁有政治聲望,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他對讀書人是禮遇或是漠視。唯有重視知識的軍隊,才被認為擁有更好的前程,治理天下離不開他們儒教的讀書人,這幾乎是深植在所有書生心中的自信。

但買活軍卻並非如此,買活軍極度重視知識,他們傳播知識的效率、速度和決心,甚至還要超過滿口嚷著‘教化天下’的儒生,大多數讀書人追求的其實隻是鄉賢階層中散播知識,但買活軍卻不然,買活軍要求所有人都讀書認字,而他們的決策是如此精明,管理是如此精細,在在顯示出他們已有了一個成規模的管理體係,甚至比儒生所能想象得更為先進。

買活軍或許是不需要儒生的!

這個感悟,怎麼能不讓於縣令為首的讀書人憂心忡忡?便是於大郎也實在是想不通,他從深心來講,其實並不反感把知識向所有人散播,甚至授課的過程能給他帶來一種幾乎是本能的、深深的愉悅。但買活軍那麵向所有人的招聘考試,卻令他實在是大惑不解,於大郎不信謝六姐看不透裡頭的糾葛。大敏朝皇權不下鄉,難道是官府不知皇權不下鄉的弊病麼?倘若身處其中,便自然知曉其中的苦衷——實在是辦不到啊!

就以臨城縣為例,臨城縣在未凋敝以前,轄下村落便有百餘,鎮六,鄉九。其中半日可到的鄉鎮不過是二三座而已,其餘鄉鎮村都要一日以上的路途,買活軍占據臨城縣半年,也隻是修好了一條主路,把半日可到的鄉鎮數量擴展到了三鎮二鄉,從鄉鎮而往村落,離開主路之後,要走的還是崎嶇小道,於大郎算是運氣不錯,被分到的村落多數都離縣城較近,他有些同學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天半,下鄉後便隻能住在當地,每周回來換值。

而與此同時,縣衙裡的吏目又有幾人呢?不過二十餘,便是把他父親於縣令的幕僚團再擴張個十倍,哪有足夠人手來管理這麼多的鄉鎮村呢?若是同時有兩村出事,需要縣裡派人前去查看,那麼縣裡的許多公事便會被因此延宕。王朝隻能將鄉鎮村的統治半委托給鄉賢人家,也因此,吏目幾乎都出自本地鄉賢,官員才是異地就任,隻認科舉——其實官員也多數至少出身於鄉賢,這便是大小內外相製了。

人是不夠的!路是走不完的,皇權下鄉——哪有這麼簡單!謝六姐也是從深山老林中走出來的叛軍頭子,她如何會堪不破這麼簡單的道理?

她為什麼要‘考試招聘’?而且還將錄用人數定得那樣的多,難道……難道她真要在村裡建立起自己那有效的統治?預估中的人手實在不夠,所以才要求縣裡的書香人家女眷都出門做事?

若是這般,若是這般,那……那難道不是桀、紂之舉麼?畢竟商紂最為酷虐的舉動,卻並不是那些被附會上去頗具獵奇色彩的酷刑,而是他竟然要將權力從大臣、大貴族手中往平民、小貴族身上分攤擴散……這是明確記載在史書上的,於大郎曾讀到過一次,但感悟並不深刻,直到他意識到謝六姐也正試圖將治理天下的權力從讀書人和鄉紳手中奪走,擴散到,擴散到那些原本愚昧盲目的百姓平民們手中。

這當然是有辱斯文之舉,男女君臣之間的綱常全都攪亂得一塌糊塗,於大郎作為讀書人當然本能地反感儒教沒落,作為一個男丁也應該要反感女人竟想著出門做事,謝雙瑤作為一個女大王,因為懷有異能的緣故,原本可以成為女人中的異類,被當做男人的一份子接納,但她既然如此高調地要將女人也帶入到政治中來,那麼於大郎幾乎沒有任何選擇,便隻能在心中反抗這種倒行逆施的□□,稍有機會,便要立刻棄暗投明,回到他熟悉的君子王道式政治中去。

但話又說回來,天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於大郎的立場也並不單純,比如他還是一個喜歡吃麵食的小夥子,而且也受了掃盲班的教育,並對買活軍的教材很感興趣,甚至被選拔進了中級班裡,他逐漸在這些‘應有’的正義思緒之外,意識到一些從前一無所覺的邏輯——大敏朝的農戶因凍、餓、病、疫而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按他的常識來判斷,即便是永樂盛世、弘治中興時,農民們天不假年,哪怕拚死做活最終卻一家流散,這也是很正常的事,這似乎並不會阻礙讀書人歌頌君主統治下的盛世,而謝雙瑤的統治下,哪怕是農民都能吃得飽飯,甚至買活軍在努力讓他們也能看得起病,至少是有這麼個概念了,人們的生活似乎的確正在變好,但讀書人卻因為他們的特權即將被分散,認定此時是暗無天日、綱常混淆的倫理末世,而謝雙瑤是個能和夏桀、商紂、黃巢、朱溫相比的亂臣賊子。。

——若要再往深想下去,得出的結論便不那麼宜人了,儒生們所追求的‘君子’境界跟前似乎不免要加上一個‘偽’字,於大郎深心中實在不願接受這個想法,但他老忍不住這麼想。

近日來常思忖這些事,於大郎的早飯也吃得心不在焉,他有種日益增長的衝動,想要和買活軍中有見識的人探討心中的困惑,但這樣的人選實在並不好找,因為買活軍中身居要職的人物有許多是倨傲的女娘,他們的壯漢多數是從軍的——而且不論男女,每日都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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