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洲。”謝六姐有些無趣地說,她也冷靜下來,會意地和黃大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這些買活軍都還很年輕,而且見識很少,就連敏朝原本的地盤,對於他們來說都是陌生而廣闊的,而且他們似乎也還沒有建立起太多的雄心,獲得太多的眼界,至少這間屋子裡的少年少女們,他們的興趣點和黃大人是截然不同的。
“那北麵那個白白的東西呢?北極洲嗎?那大洲就多了一個呀。”
“那是北冰洋,白白的是冰層,那裡沒有陸地的,你算算,七大洲,四大洋,沒錯的。”
這就和之前說的四大洋、七大洲的說法合起來了,馬臉小吳流露著滿足感,仿佛她心底有根刺現在才被拔掉,她又問,“那南極洲是否很冷?此前可有人上去過嗎?”
“……目前應當是沒有的,要去南極洲得穿越德雷克海峽,”謝六姐為他們做了標記,“這是一條死亡西風帶,據我所知連這海峽目前可能都還沒人穿越過。”
馬臉小吳眼裡精光一閃,仿佛因此產生了什麼想望——她也知道大約是不太能成真的,但已開始幻想自己若能踏上這從未有人到達過的一塊陸地,該是怎樣的一種體驗。
其餘的買活軍們,對世界地理也十分好奇,七嘴八舌地問著,“除了咱們這塊亞歐大陸之外,其餘的大陸上都沒有土著嗎?”
“彆處的人都和弗朗機人長成一個樣子麼?全天下不會隻有咱們敏朝人長這個樣子吧,黑頭發,黑眼珠——”
“弗朗機人那樣小的國度,連咱們一個行省都不如,如何能造得出那麼多船呢?”
“這地圖為何是以非洲居中?咱們敏朝的地圖怎麼也當是亞歐大陸居中吧?”
“這地圖上寫的是什麼字啊?是弗朗機字嗎?”
“六姐你說咱們生活在一個球體上,可為何地圖還是一張紙呢?”
這其中有許多見識是黃大人此前從未接觸過的,但他今日實在是已吃驚過度了,此時反而有些麻木的從容,垂手立在一邊聽著謝雙瑤應付這些多話的學生,並把他們又都打發了,屋內隻剩下三人——謝雙瑤、他,以及一旁執筆記錄的馬臉小吳。
人散了以後,屋子一下空了下來,謝雙瑤長長吐了一口氣,拿手捏著眉心,過了幾息才對黃大人歎息,“老師不容易當啊——他們的世界還太狹窄,隻有幾座縣城,要再過幾年才會建立起國家的概念。”
黃大人是能理解她的,他有種感覺,或許自己是謝雙瑤‘降臨’之後所遇到的第一個,能夠真正明白她的抱負,理解她的身份,而非隻知道一味敬拜的大敏人——雖然這理解也絕不全麵,黃大人可以輕易地看透太多百姓,卻隻能略窺謝雙瑤城府一角,但至少雙方有了坐下來談談的餘地,而非隻是謝六姐單方麵的灌輸。
他心中的驚訝依舊澎湃,但麵上也已沉著了許多,微微一欠身,拱手慰勞致謝,口中說道,“六姐博學多識,下官自愧不如,倘若易地而處,恐怕下官即便身處仙宮,也沒有這般好的記性。數百年前的天下當是什麼樣子,在下是決計記不起來的。”
從地圖來看,六姐從前所處的年代,和當今的治下的確有極大的不同,就以非洲為例,按六姐剛才的說法,此時此地多是一些土人聚居,有些地方都沒有國家的概念,甚而還在結繩記事,並無自己的文字。但地圖上的非洲卻畫了許多國界線,這應當都是其後數百年間逐一發展而來,黃大人隻看地圖上‘中國’國境線的變遷對比,心下對敏朝的前景,其實就略有了幾分了然,但仍然抱了仿佛萬一的想望,說到這裡,咽了口唾沫,顫顫巍巍地道,“以六姐的見識,下官還有一問——六姐可知,我大敏國祚,還有幾十……”
他窺探著謝六姐的眼色,調整著自己的用詞,“幾年——總不會隻有幾個月罷!”
謝六姐似是覺得他很好笑,她戲謔地望著黃大人,卻沒有吊胃口的意思,“現在的皇帝喜歡做木工嗎?——還是那個木匠皇帝啊,那還早,還早,至少還有個幾十年的。”
黃大人微鬆了一口氣,仿佛得到了短暫的赦免,謝六姐又戲弄他似的說,“但我們買活軍來了,可就不一定了。”
這就是黃大人想要最後一試的點了,無論如何,他始終曾是大敏的忠臣,這句話他即便知道希望不大也一定要問,“倘若、倘若皇爺以國師之禮迎姑娘入京……”
謝六姐搖了搖頭,她同情而又憐憫地望著黃大人,“這是不可能的,大敏已必亡了——倒不在於我,也不在於建賊、西賊、闖賊,就這麼和你說吧,黃錦衣衛,這些年來,氣候逐漸地偏冷了,連南邊也種不了雙季稻,這種天氣,你可有感覺?”
黃大人心頭猛然一跳,仿佛浮現起了很不祥的預感,茫然地微微點頭,謝雙瑤續道,“這種氣候,我們管它叫小冰河期,就我所知,雖說世宗時起,便有前兆,但天氣的變冷,還是從神宗年間開始變得顯然起來。很多人以為這是帝王不修德政的緣故,甚至把它和先帝的立儲之爭聯係起來。”
這確實是曾有的事,神宗年間的紛爭還沒有過去太久,雖然這並不是謝六姐應該知道的,但她也的確知道了,她繼續說,“終究,大臣們勝利了,但天氣也沒有因此轉好,北方更出現了頻繁的鼠疫和乾旱,不要以為這兩年夏天的天氣逐漸地熱了,便是這一波冰期已經完全過去,我告訴你,前五十年不過是小打小鬨而已,就從現在算起,之後的五十年到一百年,那才厲害呢,到時候連廣東道都會下雪……你覺得敏朝能挺得過去麼,黃錦衣衛?”
但黃大人幾乎已經聽不進她的說話了,他心裡如同黃鐘大呂連番敲響,反反複複隻是謝六姐的話,‘之後的五十年還要更厲害’。之後的五十年,還要更厲害!
大敏亡了!他雙目之中,情不自禁,終究是湧出熱淚,打從心底迸發出了這喪鐘一般的悲鳴,“大敏亡了!蒼天呀!這是天要絕我大敏!”
“大敏——要亡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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