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移風易俗(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762 字 5個月前

像是張家、徐家這種以前沒有太多劣跡, 又向買活軍儘量靠攏的家庭,他們的境況是不太差的。而且幾個孩子的起步也會比彆的活死人都更好,徐地主有三個兒子, 四個女兒——兩個女兒出嫁後陸續故去了,還有兩個還在家裡沒出嫁。

這七個孩子,為他們生有三個孫子, 兩個孫女,外孫子、外孫女加在一起是三個, 他們家實在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而且身體也都很好——七個孩子, 都養活到可生育的年歲了,便說明這家人不但營養好, 身體素質‘遺傳’也好,哪怕是從前,他們算不上縣裡第一的人家, 也有很多人願意和徐家結親。

從各方麵來看, 徐家的條件都相當優越,他們家人之間彼此的關係也還滿好, 分家的腳步也就不那樣急迫,現在依舊住在一起,雖然各處地置辦著房產, 但賬還是歸公的。

若是在以前, 這算不了什麼, 但在如今的分家潮下,這種大家族便算是相當罕見的了,現在很多家庭,極端一些的, 甚至是孩子滿了十五歲,有了營生的,便分出去單過,哪怕依舊回來交錢吃飯,也要在戶口上做出切割,為的就是儘量地降低政審分被連坐的風險。

徐地主這裡,之前還好,他的大兒子是老師,在識字班上課,二兒子,也就是張老丈的女婿,原本是個秀才,想走讀書科舉的道路,買活軍進城以後因為對算學比較敏感,人也能乾,一開始先去為修路隊算賬,做他們的會計,後來臨城縣擺脫了新占之地的名頭,二兒子就考上了吏目,被派到衢縣去管賬了,兒媳婦也跟著去了衢縣,她是在醫院做事的赤腳醫生,在哪裡都是很好找營生的,橫豎現在什麼都缺人,衢縣也要興建醫院,很輕易地就一起調動了過去。

因為買活軍喜歡異地任命的緣故,現在三個兒子實際上是分成三處上班,小兒子跑運輸的,三不五時就押隊往各地跑,主要是雲縣-臨城縣這條線,雖然都是吃皇糧,也陸續地被提拔,但因為分隔各地,分家的壓力並不是非常迫切。徐地主便一直把這件事拖下來了,也是因為他這一陣子實在看到了太多分家後,兄弟反目成仇、老人無人照料的淒涼畫麵,甚至還出麵周濟了一些運氣不佳的老人,這件事也成為了他心裡的一根刺。

父母在,不分家,在買活軍來以前,隻要大家長還活著,孩子們一般是不分家的,哪怕自己都有了孫子,五世同堂,也還是往一起交賬,一鍋吃飯,當然,做不到的人家也有,但至少什麼是正途,這一點大家心中都有個共識。

而分家時,長子要多分,甚至是分得八成、九成,這也是甚至許多家族甚至會寫進了族譜的規矩,很多人家會把自己的許多財產固定為族產——因為族產在抄家時是不抄的,而這份財產便隻能由長子來繼承了,往往就高達家族財富的六、七成,其餘孩子隻能分得一些浮財,至於出嫁的、在室的女兒,這當然是沒有份的,最多是分家時做個見證,得一些體己的首飾而已。

這樣的規矩盛行了幾千年,固然也有動搖的時候,但大多數家庭的財富都是如此分配,維護這種規矩的除了族規、法規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或許可以叫做社會氛圍。這種社會氛圍決定了,父母都無法完全自由地分配自己的遺產,想要少分配長子遺產,那便隻能給他安一個罪名,有時極端的情況下,這個罪名還必須是衙門或是有威望的鄉賢予以認可的‘不孝’。

但話又說回來了,倘若家門中有子弟被認為是不孝,那麼對於整個家族的名聲都會產生影響。而‘體麵’在從前又是所有家族都在追逐的一種境界,因此大麵來說,在從前,分家雖然說不得多愉快,但分家之後,往往生活和親緣關係還能再持續下去,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在從前,人際關係的玄妙和彈性儘數展現於此,親戚們彼此爭鬥和一致對外的態度是可以隨時轉化的,人們一般對這種人情世故也相當的津津樂道,以能掌控駕馭家族作為一種罕見的才能。

但買活軍這裡,才不過三四年的時間,民風就有了極大的改變——首先,是分家的時間提前了,這就帶來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從前一般分家都在男性家長彌留時,或去世後進行,如果是老太太的威望很重的家庭,分家則會在她死後進行,總之,在老人死之前,他們總是能享受到子女們的孝敬和服侍,並不會直接麵臨到分家的後果,但在買活軍這裡,為了規避政審分的風險,大把老太爺老太太,自己才五十歲甚至不到,就主持著分了家,分家之後,他們還要麵臨自己的過活、養老問題。

而這就很自然地引發了第二個問題,那就是老人的贍養問題,按徐地主和張老丈的觀察來說,這第二個問題可以總結為一個結論:那就是當你手裡沒錢的時候,子女很自然地就不會再聽從你、孝敬你了,還有一點,那便是不論分了多少家產,怎麼分,所有人都會覺得分得不公平,自己得的少了,個個都是一肚子苦水。

若是按照老規矩來,長子得的多,也要照顧父母,那麼不必多說,其餘的兒子女兒,甚至是已經出嫁的姑娘,以後便基本都是看不到的,甚至還有些孩子,分了家產之後,嫌棄分得不公,便直接將所得財物變賣成籌子,行囊一收,背井離鄉去其餘地方工作——這意思也很明白了,以後老了有事自然是指望不上了,除非他在外地混不下去,灰溜溜地回來了,那或許還能見到幾麵。

而在長子這裡,卻又覺得自己得的少了,自小便承擔起最多的責任,幫著父母把這個家扛在肩上,結果得的還沒有買活軍沒來之前,按老規矩的那樣多,心裡要說完全沒有怨言也是假的,對老人的照顧和孝敬,也就沒有從前那麼精心,更有甚者,還因為要照顧老人,不能調動到外地工作,因此產生怨言,甚至家庭失和要鬨離婚的也不少見。

古人不喜歡分家,是有道理的,分家以前,不論彼此心中多少意見,框子在這裡,總能維持下去,一旦分家,則親戚情誼蕩然無存,甚至反目成仇互相舉報的都不少見。這種事從古到今不曾斷絕,隻是現在因分家時間提前了,老人不能一閉眼一撒手,眼不見心不煩,而必須要承擔了分家的後果。因此就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中——從各種角度來說,後代們都是希望分家的,也應該儘早的分家,但這無異於是對老人的一種壓榨,老人本人很不喜分家後晚景淒涼的未來。

這種時候,徐地主和張老丈便又隱晦地懷念起從前了——儘管現在什麼都好,但從前的世道,是很注意維護家長的威嚴的,平時什麼事都不管,裝聾作啞的縣衙,也會對不孝案極為關注,而整個社會上,從族老、鄉賢再到街坊鄰居,都會自發地維護著孝道的重要性,不尊老是很嚴重的罪名,不分家是興旺的表示……

但買活軍來了以後,這些就都沒有了,隨著不斷的分家和遷徙,現在早已沒有族老了,街坊鄰居的聯係也不像是從前那麼緊密,不再是動輒便相處幾十年,互相知根知底的老街坊,現在的縣裡,到處都是外來人,也到處都是搬走的人,人情似乎越來越冷漠,而老年人原本能依靠的一大利器,鄰裡輿論,也就陷入了虛無之中。

而且,買活軍的縣衙從來不管兒女的孝道問題,他們隻管贍養協議,如果贍養協議沒有在衙門‘備案’,他們也是不管的。老人若沒人贍養,被掃地出門,倒是會被收容到孤兒院旁的老人院裡去——去那裡的老人,自己身強體健,還能做活的還好,有病的幾乎都活不過一個冬天,說來實在是淒慘落魄,讓人心寒。

張老丈自家也是兒女滿堂,他一樣有徐地主的煩惱,此時和徐地主嗟歎了一番老友們的境遇,分家了之後,如今也是有好有壞,但總的都不如沒分家以前,又著重說起了兩人都熟識的一個姻親,“他倒也是糊塗,明知大兒不靠譜,還將家產分了七成過去,也有好幾十萬籌子,這般可好,餘下兩個兒子一拿錢就都去了外地,信也不來一封,大兒一家待他也苛刻,要說去找女兒來說理,女兒道現在又沒有出嫁女兒不分家的道理,她什麼也沒落著,不如不摻和娘家的事,免得還被賴上了養老,轉頭聽說也到雲縣去了。你說說,這生育養育之恩,沒一樣記在心裡,隻記得這一點不公了!現在五六十歲的人,還要在街上擺個油炸攤子,真正是!”

徐地主他們都是長子,這才繼承了這些家產,他們是從前那種繼承方案的受益者,並沒有被苛待過,便不知道被苛待的人是什麼感覺,因歎道,“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禮崩樂壞,更是人心貪私,他們隻知計較心裡那點不公,卻不看落草時什麼也沒有帶來,哪怕是一文錢,還不都是我們給他們的?”

張老丈也極力稱是,兩個老頭子越說越投契,徐地主不覺就將心底話告訴了出來,道,“以我的心裡話,這錢,還是要捏在手上為好,家可分,但錢還是要等我們死了再分。尤其是家裡這些產業,現在實在是不好分的,都在房子裡、租書鋪子裡,再說現在又要去做生意,本錢自然是越厚越好,現在分開了,便沒錢去做生意,怎麼生發呢?”

“說到這事,我托人從衙門裡抄了一張分家協議來,”張老丈從懷裡掏了一份文書,徐地主頓時精神一振,經過數年的培育,他們這些從前隻講人情道理的地主老財,現在比誰都更喜歡看衙門的規定,看文書的範式。“倒是分得有點意思,老親家您且看看。”

買活軍治下的活死人裡,現在有大量財產需要分配的人家極少,99.99%以上的民眾都還在積累資本中,這種分家的煩惱集中在原本的地主階層中,而他們的情形也都是相似的,手裡有大筆的現金,有一些房產,但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的生意,田地那是一點都沒有的,全被買活軍給買走了。

這份分家協議,應該是衢縣那裡的地主撰寫的,他們家也是大家族,徐地主一掃就道,“這兒子七人,女兒六人,著實是人口興旺!”

“可是了,這戶人家聽說便是衢縣那裡數得著的柯家的文書。”張老丈指點道,“你瞧這分得,倒是有意思,明說了田產變賣的籌子、存銀、鋪子,合為一百萬籌子,還有住房八處,各有大小,其中兒女十三人,各得了二萬籌子,並共分八處住房撲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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