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裡,那些年輕的男女工若有搭話,被這樣一笑,真是羞也要羞死了,哪個不是匆忙走避,但毛荷花和郝六哥這兩人,又豈是俗流?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的情緒——均覺得這群小工人無聊至極,無形間又形成默契,並不說話,隻是冷冷回望。
他們兩人都生得高大健壯,毛荷花甚至要高過許多本地男丁,兩人站在一起就猶如兩座鐵塔,身高上十分匹配,氣勢也是十足,這樣的死亡凝視頓時讓男工們招架不住,又有人不肯認輸,勉強喊道,“郝六,你這眼光好獨到!偏喜歡個醜婆娘!”
這算是找回了場子,說完了便要跑入廠內,不敢再對峙——也算是某種勝利吧,這也是這種無聊人士常見的套路。
要追是追不上的,也不好看,郝六哥正要喊話澄清,毛荷花二話不說,在路邊撿起個土疙瘩,揚手便甩了出去,隻聽得哎喲一聲,那小青皮額前著了一下,雖然是土疙瘩,但隔得遠,力氣又足,皮肉頓時紅腫了起來,疼得他抱著頭亂叫。毛荷花吐氣開聲,喊道,“醜婆娘也看不上你這個狗日的,滾!再欠嘴兒照死了削你!”
這一聲喊得廠門口驟然一靜,幾個小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沒一人敢上前為同伴找回場麵。隻攙著傷者狼狽逃竄,毛荷花若無其事,對郝六哥道,“你繼續說。”
郝六哥也是目瞪口呆,他不敢再開玩笑叫毛嬢嬢了,輕咳一聲,努力若無其事地道,“我是這樣想,能不能回去接人,其實就看兩點,第一,咱們政審分高不高,第二,在本地混得好不好。這看著是一件事,但其實是兩件事。”
隻有精心鑽研過買活軍這裡的晉升製度,才能明白他的意思,毛荷花是明白的,她有找到知音的感覺。“可是!他們這裡,若不是本地的人家,賣了地,獻了房子,政審分是不會高的。政審分不高,考吏目、當兵都不成,尤其是當兵,咱們這樣的根本碰不著——彆的新占之地的百姓還有些指望,你我的家鄉,千山萬水之外,連新占之地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是以,咱們要出頭,要麼就是做買賣,要麼就是做船工這樣,買活軍急需的工,但還是做買賣實在些,咱們誰也不是什麼造船能手,要出師至少十年八年,太慢了!郝哥,你可是有什麼主意,教教我唄?”
隻聽她談吐,便知道毛荷花終於正眼看自己了,郝六哥頗有幾分欣慰,低聲道,“我是這樣想,其實你我這樣的人,要出頭得快,還是得靠當兵——那便得要營造這當兵的機會,不能白白地放過了去。雖然現在政審分還不夠,但當不了正兵,難道不能當不要錢的輔兵?買活軍作戰,總有個緩急吧?正兵騰不出手了,我們輔兵跟著幫忙,若也立了一些功勞,難道沒有轉正的希望嗎?買活軍這裡,做事很有規矩,賞罰分明,隻要為他們出了力,必然是有回報的。”
“這念頭,我已和我們川蜀的兄弟們都談過了,大家都很讚成,是想著每周休息的那一日,我們願意挪出半日來,請買活軍給我們上課培訓,這樣上了戰場也能派上用場,哪怕自備乾糧也是願意。若是立下了功勞,不說打回老家去,隻求出船回老家接人——毛家妹子,你瞧著我的主意怎麼樣?我看你們東江女娘,個個巾幗不讓須眉,買活軍又有女兵的,你們何不也來個娘子軍?”
毛荷花自幼跟隨毛大帥轉戰遼東,於軍事十分熟悉,此時作戰,的確除了正兵之外還要征用大量的輔兵,有時候和作戰正兵的人數比例甚至能夠達到四比一、五比一,一般來說,號稱幾萬十幾萬大軍的,都是把輔兵和民夫給算在其中。郝六哥這主意也是讓她眼前一亮,大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可不!郝哥你說得對,咱們這些女娘,個個都是上過戰場的,就這樣荒廢了一身的武藝,實在可惜——正兵當不上,就當輔兵,這主意實在好!若是能得了買活軍的傳授,將來能打回遼東去,那就更好了!”
這幾個月來,毛荷花雖然也有自己的算盤,但郝六哥這裡一提這個主意,她便覺得心裡隱隱約約的惋惜和遺憾一下消散了開去,反而對未來多了憧憬和信心——不錯,指望買活軍借兵打遼東,何如自己學了本事,親手收複失地來得爽快?當下便立刻將郝六哥引為知己,爽快道,“郝哥,小妹承您指教了,咱們都是外鄉人,在雲縣打拚不容易,彼此要互幫互助才好!我最近或許有覲見六姐的機會,屆時我一定代咱們兩幫人提起此事,不會忘了川蜀男兒,郝哥你隻管放心!”
郝六哥也是大喜,道,“妹子你真是——這個!”
他說不出來,隻給毛荷花一個勁豎大拇指,毛荷花衝他哈哈一笑,道,“可惜咱們都窮,六姐也不喜歡喝酒,不然今晚非得打點酒來不可,我聽老人說故事,遇到喜事總是要喝個痛快,隻是從小都沒吃飽過,酒一次最多喝個一兩口,從不知道什麼是喝個痛快。”
郝六哥撓撓頭,也道,“我這輩子沒喝過幾次酒——飯都不夠吃,喝酒?還不如多吃幾口飯。”
兩人相與大笑,已仿佛莫逆,聽到上班鈴打了第一遍,便連忙往廠子裡走去,這船廠上班是打兩遍鈴的,若是遲到,那要扣錢,兩個窮人自然不肯的。
誰知走到半路,還沒進自家的工位,便見到十幾個人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小工捂著額頭,指著毛荷花,氣勢洶洶地道,“班主,就是她!投擲土塊傷害工友!違反了好幾條廠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