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君子不恥於言利(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5798 字 5個月前

實則葉家的改變, 讓馮猶龍暗自吃驚的還有幾點,隻是不好公然說出來而已——據他所知,沈君庸之妻便是自己的表妹, 昭齊居然公然寫了《鴛鴦錯》這樣反對表兄妹成親的戲,並不為尊者諱, 即便他已知道買活軍反對近親結婚的‘疾病純合’說,仍是感到這麼做有些無禮。

再一個還是從這戲裡看出來的, 馮猶龍知道葉家和袁家定有親事, 似乎便是昭齊和袁家少爺, 他一知道此戲是昭齊所寫,便猜到葉昭齊有退親的心思,以至於流露筆端——對於昭齊這年紀來說,她頭幾本戲也好,通俗小說也好,一定是從自身經曆中興發出來的,少年文人往往有這麼一段時期,這是必然經曆。

馮猶龍能看出這一點, 難道葉仲韶就不能嗎?便是葉仲韶不提,難道老夫人竟能容許葉家出現一個退婚之女?這豈不是將葉家的清名全然破碎?名門體統何在?他最詫異是,昭齊不但能寫了這出戲,還公然上演, 而在家中依舊受寵, 老夫人對她照樣慈愛有加,眾人均是麵無異色, 仿佛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馮猶龍不見得不喜歡, 但這的確是他所難以想象的, 算來還不到一年的光景, 葉家竟有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比較起來,葉仲韶的變化反而更容易接受得多了,在馮猶龍看來還十分的可喜,錢固然是很庸俗的東西,但又實實在在是不能去避免的,人生每一日,哪一刻不是要用錢的?

馮猶龍自家是很愛錢的,是以他感到葉仲韶的變化是一種成熟的表現,不過也很好奇其中的緣故——以他對葉仲韶的了解,倘他不能問心無愧,是不能如此刻一樣紅光滿麵的,即便是腰纏萬貫,也一定是惶然若失,打從心底流露.出不安來。

葉仲韶被他這麼一說,倒也有些麵紅,望了沈君庸一眼,道,“君庸,你政治學得比我好,你來說。”

這又為何和政治有關,馮猶龍便不懂了,因他並沒有怎麼細讀過《政治與社會》,略略翻看了一下,更集中在看買活軍對上古社會的闡述,以及對未來社會的想象,至於說剝削階級雲雲,浮光掠影而已,實在是提不起太多興趣來。

不過,既然好歹也看過,便不至於對二人所說的完全不知所以,馮猶龍其實也很好奇沈君庸為何能放下身段,去為海商做賬房,想來都和幾人於誌氣上的轉變有關,因便聽沈君庸說道,“其實從君子不言利,到君子不恥於言利,這其中的區彆無非是‘正當性’這三個字——君子也要吃飯,要養家,君子不言利,是因為不必言利,君子的收入,來自於其田地的出息,若將其視為正當,那麼君子的確不必言利。”

“有田地,有佃農,足夠滿足最低限度的生活,由此,君子所發生的一切其他活動,都不必也不願言利,為的都是更遠大更宏善之誌願,齊家治國平天下,所為的自然不是利益,而是宏願,因為利益在齊家以前便已經實現,或者在這過程中會自然地實現。”

“但買活軍這裡,是將地主、佃農視作剝削,既然叫做剝削,那便是不正當的東西,既然如此,君子收入的正當性便完全地失去了——買活軍這裡推行的是一種新的東西,講究‘按勞付酬’,君子收入的正當性,從勞動中來。”

這說得有些玄乎了,馮猶龍半懂不懂,因為對買活軍的敘述還是有些迷糊,葉仲韶便接口道,“其實便是一點,買活軍這裡,最光榮的便是勞動,凡是勞動,都要給予相應的報酬——譬如說,在國朝,做官是養不活自己的,若是清官,那便隻能窮死。”

這一點是眾人所公認的,國朝做官,的確是非貪不可,不貪真的一點錢也見不到。“是以,便可以推論出一條邏輯——國朝以為,做官是不應當收到報酬的,是一種近乎義務的工作。”

仔細想想,這的確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馮猶龍也覺得這是很荒謬的,沈君庸道,“但除了做官之外,不論是為幕、經商、開課,總之一切要言利的事情,似乎都失卻了讀書人的體麵與體統,仔細想想,最體麵的讀書人,唯獨以耕讀為業,這裡的耕自然不是自己耕,而是叫佃農去耕。於是讀書人的書,讀完了之後,若是不能做官,便不能用這些學識來謀取任何利益,所謂君子不言利也——便是做官也賺不到錢的,讀書人唯一體麵的收入來源,便是田地的租子。”

“這在買活軍看來,是一種極大的浪費,且不說剝削不剝削,如此一來,讀書便始終是小部分人的事,因為一個正直的人,讀書是沒有任何利益可言的,他能讀書便一定是有人做了不正直的事,為他奪取到了足夠的田地來給他繼承。這麼說來,讀書若不是一個強盜要讀了書,考上科舉去做惡事,要麼便是一個強盜的後代,用搶劫來的財產,供著自己去讀書,以便能夠搶劫到更多的土地嘍?”

“讀書,無非是強盜們的自我標榜而已——雖然買活軍的課本是沒有這樣說,但你若是細品了他們的教材,所讀到的便是這樣一個意思。這一點天如是寫得很清楚的——你還沒看到報紙吧,這讀書強盜論,便是他新發的社論,言語真是銳利至極!”

“買活軍既然是這麼喜歡教人讀書,又怎會讓這樣的邏輯繼續下去呢?在買活軍這裡,利用學識謀得相應的收入,才是最具正當性的行為,既然如此,君子自然不恥於言利了——君子也要證明自己的學識,證明自己能配得上所要求的收入啊。”

“便如同老龍你,所出的小說話本也好,經學著作也好,都不是署的大名,其實無非也是自以為不登大雅之堂,讀書人不願沾染這樣的名聲——其實便是因為利用學識謀取錢財,自感失去了正當性。”

沈君庸所說的正當性之論,對馮猶龍來說的確是極為新鮮,對他的判詞也不算冒犯,本來曆代小說,多數都署化名,很少有真名署上的,隻有詩集、文集,這是揚名立言之作,方才會署上名號,似乎也的確有恥於言利的考慮在裡麵。馮猶龍自家來說,他寫話本完全便是因為暢銷,為了賺錢,隻是之前哪怕是書商,也不會如此直接地提起這一點而已。

但在買活軍這裡,一切似乎都很直接,沈君庸道,“買活軍這裡則是不同了,買活軍不但鼓勵讀書人言利——實際上,他們這裡人人都是讀書人——而且他們是不喜付出勞動的人不接受報酬的。譬如今日這出戲,哪怕我不想收補貼都不行,我收下補貼,捐給孤兒院都可以,但補貼不能不收,因為這是對勞動的報酬。不收報酬,便是對這邏輯的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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