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靜脈補液(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246 字 6個月前

十三娘是在敏朝的地界長起來的, 她所接受到的教育,以及耳濡目染的一種現實,便是人很容易生病——也很容易死, 但一旦得了病,卻是很難治好的。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升鬥小民,一個人在任何時候的一場小病, 都可能成為奪命的災劫。

換季時, 偶爾的風寒, 並不知道是會自行好轉, 還是遷延數月, 落下咳疾, 從此便再也沒有真正好起來過;時不時便能聽到遠方傳來時疫的消息,隨後便是長達幾個月的提心吊膽, 你既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得病, 也不知道親人能不能平安度過。在生活中, 聽到某某親戚突然去世,固然也吃驚, 但這很吃驚的程度是很淺淡的, 因為這年頭人總是有很多理由去世, 哪怕是在家裡好端端地坐著,也可能得了什麼病,忽然間就這樣死了。

至於說家族裡剛出生的幼兒, 三四歲時夭折了, 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事情, 十三娘能看得懂《政治與社會》, 也覺得《迷信、恐懼、統治》是非常有道理的文章, 顯示了謝六姐心中的丘壑,如果仙界的‘社會結構’是大同社會的話,她也一定是大同社會裡較有作為的人——十三娘發自內心地相信,大同社會裡也一定有很多人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儘管錦衣玉食,但在思想上和死人是沒有任何區彆的,隻是無用的,遵循著慣例而活著的人。但謝六姐是完全懂得統治的道理的,可見,她本來的成就一定也不差。

但,即使文章是金玉良言,十三娘也覺得迷信是很難杜絕的事情,在她看來,要杜絕迷信,第一件事便是要大力地發展醫療,至少要讓大家相信,大部分病都是可以治好的。否則,誰能忍得住不迷信呢?疾病是一件常見、痛苦,而又讓人無能為力的事情,十三娘不知道見了多少次了,重金禮聘來的醫生,拿過脈,問了一些不鹹不淡的問題,便一臉沉重地搖頭——這個病醫生是治不了的了。

那這誰受得了?醫生沒有用,難道就讓人接受這種事是完全沒有辦法的嗎?十三娘不算是個迷信的人,但她理解為何母親總是求神拜佛,虔信無比,因為人總是想要做點什麼來確保平安。十三娘有七八個舅舅姨姨都沒能活過二十歲,你要告訴她,‘這就是沒辦法的事,求神拜佛也沒用’,那說不定母親就會被心中的悲痛和恐懼吞噬。

在這時候,迷信其實是件好事,至少能讓她的心情穩定一些,真正有勇氣擺脫迷信,直麵生活慘淡的人是很少的,就連十三娘自己,纏綿病榻的時候,何嘗不希望真有什麼神明,能夠做一筆劃算的買賣,收取了她廉價的信仰,免去她的苦痛呢?

在買活軍這裡,醫學似乎是很昌明的,這一點在船上十三娘就有所留意,買活軍的一個特點,是規矩多,處置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章程,疾病也是如此,她們這些病人並不是沒人管的,一旦船員發現船上開始起病,就有兩個女船員來專職照顧她們,男病人那裡也有專職照顧的船員。

他們準備了幾個本子,一人一本,掛在艙壁上,每天要記錄進食、服藥、嘔吐、體溫、排泄這些基本的信息,這個本子是跟著十三娘來了這裡的病房的。她此刻就看到了幾個佩著多重紗布口罩(船員用的也是這個,而且每天還要高溫煮洗很久),穿著白粗布大褂,手裡還戴著口罩的醫生,正站在沈姑娘床腳,其中一人翻閱著那個本子,並且朗讀了出來。

“吃的藥幾乎都吐了出來,下泄不止,高燒、唇乾但喝不進水,她進來之後下痢了沒有?”

“沒有。”

其中地位最高的醫生便決定道,“電解質紊亂,要給她靜脈補液,配的生理鹽水帶來了嗎?葡萄糖溶液呢?”

“生理鹽水有的,葡萄糖溶液要申請,還要做去熱原處理。”

“那就先滴注生理鹽水,給她一個專屬的護士,恢複之後先試著服用少許鹽糖水,喝下去不嘔吐了再吃藥。”

這些對話也和十三娘熟悉的對話完全不同,其中有很多東西讓十三娘有大開眼界的感覺,譬如對於‘病程本’的轉交,在她看來便是非常聰明的做法,這可比詢問親人得到的答案要靠譜多了!

真是很買活軍啊,總是更信任文字,也隻有在這樣的地方,住家的病人才有條件記錄這樣的病程本吧,因為識字的人是很多的,哪怕是小弟弟小妹妹,多少也能記上一筆。而這對大夫診斷病情的幫助當然是很大的——不過,在敏朝那裡,那邊的大夫似乎問得也沒有這麼仔細,而是很泛泛的。

這還是十三娘家用的大夫呢!以他們家的財力,一定是能請到本地最好的大夫,那些更糊弄事的庸醫,說不定這些事情都是不理會的。十三娘自己也看過醫書,她覺得雲山霧罩,和迷信簡直相去不遠,真不知道那些大夫是怎麼學醫的,而買活軍的《赤腳醫生手冊》,她也設法買到過,其中的知識,雖然也晦澀,但至少比脈搏辯證要好得多了,在定症時,憑借的都是一些肉眼可以分辨和確定的症候。

不過,買活軍這裡的醫生也還是要扶脈的,跟隨在大醫生之後的小醫生們,去安排做‘靜脈補液’之後,大醫生便坐下來給沈姑娘扶脈,還翻看她的舌苔,沉吟著說,“我看她痰多稀薄,且下船後並無大小解,脈象雖紊亂,但也還不算沉微……”

又是一段十三娘聽不懂的話,總之最後的結論,懷疑不是痢疾,而是風邪入侵,也就是赤腳醫生手冊中說的‘流行性感冒’,但還不能肯定,不過由於沈姑娘現在吃什麼吐什麼,暫時開不了藥,所以也不必著急。大醫生便下令讓小醫生們逐一問診,統計症狀,最終再來彙總下個定論。

“武十三,你負責西11到西20,張寶妹你是西21到西30……”

這裡入住了的病房大約有三十多間,大醫生大概已經分了病情的輕重,分配給小醫生的都是些症候很輕,或者已經幾乎痊愈的病人。不過十三娘就在沈姑娘邊上,卻無法得到大醫生的診治,不由得有些失望,趴在門口脫口說,“哎?可我想要師父給我扶脈,不要學徒。”

幾個醫生聞聲都看了過來,大醫生似笑非笑——雖然戴了口罩,但大體是這個意思,“看你趴著看了這麼久,說話還中氣十足的,你還需要我?”

聽她聲音,是個女娘,年紀也不大,可見買活軍這裡,的確方方麵麵都在任用女子,十三娘倒是很想結交一下這個大醫生,在任何時候,有錢人不會排斥結交一個醫生朋友,但她的確沒有全好,被醫生這麼一說,立刻覺得頭又暈起來,反正也沒熱鬨看,便捂著額頭,哎喲哎喲地回床上躺著——彆說,這病房的條件,倒是比船艙好多了。

十三娘在船上時,雖然是上等客船,也在二等艙給侍女包了房間,但船票實在緊張,艙室裡依舊要有兩個侍女留宿,條件自然比不得家裡,主要是洗漱不便,而這病房雖然不是很大,但獨門獨戶,水泥屋子,隔音比船上的板壁要好得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還有單獨的抽水馬桶、自來水的盥洗台,甚至還有一個浴簾組成的空間,還單獨做了下水管,雖然沒有傳聞中的蓮蓬頭,但一看就知道,這個是給人燒了熱水後擦洗身子倒水的地方,如此擦身便要方便多了,打一桶熱水也可以澆洗身上,這樣的條件,在京城就是王公貴族尚且不能有呢。

隻是不知道是隻有傳染病院如此,還是其餘醫院都是這般——若都能做到這樣,那買活軍的病人,痊愈的可能一定要比外頭高,十三娘光是躺在這紮實的床上,享受著這樣靜謐的感覺,便覺得病都好了一半。

分配給她的那個武十三,大概是從西20開始倒著查回來的,十三娘想著等這人問過話,就要去趕緊擦洗一番。但這人速度卻又不快,她燒熱了一壺水,倒進木桶裡,又從自來水龍頭接了一壺水來燒——這個東西是真正好,這裡等著水燒滾,不知不覺便打起盹來,頭一點一點的,半睡半醒間又覺得喉嚨有些不適,有些畏寒,胡亂把被子翻到身上蓋著,也不知睡了多久,聽到門口傳來畢剝敲擊之聲,猛地驚醒過來,卻是不覺又出了一身的虛汗,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抱怨道,“好慢啊,怎麼才來!”

那叫武十三的小醫生見她醒了了,這才走進屋子,在床邊木凳上坐下,拿起病程本翻看了下,便問道,“你叫範十三,今年十六歲,從前可有得過什麼重病?”

他開了口,十三娘便知道他是男子了,沒想到兩人都行十三,也是巧合,她一邊忍著咳嗽一邊回,“沒有,自小康健,咳咳,上船以前,連風寒都很少染上。”

“那上次得風寒是什麼時候?”

“大概三四年前了。”

“症候和這次相似麼?”

十三娘回憶了下,斷然說,“相似的,都是咳嗽、畏寒、發虛汗、低燒,仔細想想似乎也是五六天逐漸好轉,不過這次還多了個……嗯,那個……”

“什麼?”

雖說大夫眼中無男女,但十三娘畢竟年幼,還有些不好意思,又因為這會兒她不太舒服,卻無人服侍在側,難免有些小姐脾氣,“你不會自己去看病程本呀,該說的都說了,唯獨一個沒說的,不就寫在上頭了?”

武醫生看了看她,手中的炭筆在病程本上也添了幾個字,“拉稀,次數我看著還好,一天三四次,來了以後拉過嗎?”

“……拉了一次,剛到的時候。”十三娘還是臉紅了。“這會兒好像不鬨騰了,但有些餓,想吃點湯水。”

“拉出來的是什麼樣子——是膿狀,還是稀湯?”

“……”十三娘突然沒食欲了,“稀……稀的。”

“蛋花狀?”

她以後再不吃蛋花湯了。“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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