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醫院裡的新年(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560 字 5個月前

“新年好, 新年好!”

“噓——”

醫院的新年,和外頭的氣氛一向是不太一樣的,雲縣醫院的住院部大廳裡,值班醫生董蓮妹對自己的朋友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邊在哭呢。”

的確, 病房裡傳來了隱隱的低泣聲,隱約可以看到隆起的被褥, 還有伏在床上哭泣的身影, 董蓮妹的朋友, 也是臨城縣的老鄉朱鳳鳳便滿是同情地壓低了聲音, “怎麼樣, 治不好了嗎?”

“應該是某種癌症, 已經出腹水, 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董蓮妹也歎了口氣,“兒子倒是孝順, 還想著送到醫院來,但我們也沒辦法——你要是覺得不吉利,要不先回去?”

“嗐, 我們哪還在乎這個。”朱鳳鳳一揮手,“你當我們去鄉下接生的時候, 個頂個就都能活了?”

都是見慣生死的人,大年下也不說這麼多了, 朱鳳鳳推著董蓮妹回到值班室裡, 掀開捂在竹籃上的棉褥子,裡頭好幾個馬口鐵的圓飯盒,打開一看,熱乎乎的千層肉餅——豬肉餡, 油浸透了酥皮,麵上灑著蔥花、芝麻,還刷了一層辣椒醬,董蓮妹連忙拿起一片就咬,一口下去滿嘴流湯,“好吃!誰烙的?”

“徐紅兒,她的手藝真是一絕,我們都說她不該做護士,該做廚師去。”

徐紅兒也是臨城縣人,她和朱鳳鳳都是臨城縣醫院派來,到雲縣醫院學習的,因為時間門緊、任務重,而且醫院係統一般過年都要排值班,今年不能回家,於是這些在醫療口的臨城縣人,便湊成一桌,中午也去吃團年飯,吃完了又一起去逛街趕年集,到了晚上,再聚在一起吃一頓,偷偷地打紙牌熬夜——雖然買活軍不太喜歡,但山東撲克已經在雲縣這裡完全風靡了,幾乎人人都打,隻是來不來錢罷了。

董蓮妹因為在雲縣買了房子,分了兩個房間門出租,就是租給朱鳳鳳和另一個女娘,她自己今晚要值班,便和朱鳳鳳他們說好了,讓他們把人帶回自家院子裡聚聚,隻要走時打掃乾淨就行了。沒想到朱鳳鳳等人也是有心,到了董家之後,一人做了一個拿手菜,都盛出一點來,放在爐子上溫著,給董蓮妹帶來做夜宵。

除了千層肉餅以外,還有放了蝦乾、香菇乾、肉燥做的燉蛋、紅燒鯧魚、炒粉乾,蒸的荷葉雞,青紅椒釀蝦肉,雖然一樣菜色不多,就是一兩口,但難得這份心,董蓮妹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吃得好飽,還好我今晚吃得不多。”

醫院的食堂手藝,實在是不敢恭維,這倒也不是沒緣故,買活軍這裡有一個原則,凡是格外實惠的東西,要麼是嚴格限量,要麼是質量有突出的缺陷,廉租房是如此,醫院的食堂也是如此,這個食堂的飯菜,一定是乾淨的,價格也比外頭便宜。

如果是醫生,一天三頓在這裡吃都是免費,病人家屬就是要交錢,也不至於麵露難色——因此,它就不可能做得太好吃,否則附近的居民都要想方設法地來蹭飯了。這個策略方便了患者,對一些剛入行的小醫生來說,也是體貼的,大不了自己買點辣醬調味,也不是就完全吃不下去了。

像是董蓮妹,她在雲縣為什麼能買房?除了下手得早、家裡人的支持、房貸這三點以外,醫院的福利也是她的底氣,她剛買房的時候還是個小醫生,一日不過三十五文,買了一套一層的水泥小院子,算下來要五十多兩——這套房子現在是漲價了,至少要一百兩。

董蓮妹因為有正式工作,是醫生,所以錢莊肯給她放貸,而且利息不高,用房子做抵押,貸了三十兩,分十年歸還,要還六十兩——從時限來說,這個利息不算是太高的,這樣說她一年還六兩,一個月便是500文。

若是隻用她的工資來還,那她當真是隻能在醫院吃喝了,那時候董蓮妹一個月也就是一兩銀子左右,除非她不買任何衣服、日用,否則還完房貸,生活是有些緊張的。董蓮妹一等房子到手,就把兩間門房都租出去了,一間門房是300文一個月——房間門比廉租房的大,院子裡自己有茅廁,比廉租房方便,地段不如廉租房那麼好,但比較清靜,也可以租給一家人,不過她有要求,最好是臨城縣的老鄉,如果是輾轉連著親戚,熟人介紹來的,那就更好。

她的幾任房客都很符合這個要求,如此一來,董蓮妹的房貸便有著落了,而且還能有100文的結餘,不過,董蓮妹這幾年還是儘量都在醫院吃食堂,連澡都可以在醫院洗——現在條件成熟的醫院、工廠,很流行建自己的澡堂,這主要是因為買活軍和敏朝達成和議之後,雙方貿易量大增,鐵的產量比之前更高。

鐵有貨了,除了造農具之外,餘量也可以造鍋爐、盤水管,一些很掙錢的單位,除了上交利潤之外,手裡多少也還剩點,不能加工資,便在福利上做文章,即便是自己建不了澡堂,也會和澡堂談好了,給員工發澡票、洗衣票,這樣他們衣食住行幾乎都不花錢,看著收入和外頭一樣,其實比外頭更能存錢得多了。

醫院這樣的地方,雖然買活軍貼補了一些費用,但那是財政層麵的事情,其本身還是非常賺錢的,董蓮妹的職級還升過了,自從她能做外科手術,一日便是50文的工錢,一個月一兩五幾乎都能存下來,過去一年,她存了十幾兩銀子,其中十兩還了親朋好友的債務——她買房時,父母給了五兩,兄弟姐妹並叔伯舅姨,你一兩,我一兩地借給她,這些錢除了父母的可以不用還之外,其餘都是要還的,隻是不必給利息罷了。

還了債務之後,董蓮妹手上就鬆快一些了,還能往家裡陸續添置一些家具,並且湊錢去買手表:醫生們可以用自己的政審分抵扣,用低價來買不少好東西,其中電子手表是幾乎所有醫生都必買的,因為醫學是個非常重視時間門的科學,測心跳、脈搏,記錄用藥時間門,這些都需要手表,董蓮妹已經落後同事們一大截了。

除了手表之外,當然還有體麵的衣服,醫院倒是發了布票,可以去買秋衣褲,但毛線是很緊俏的東西,因為它並非在買活軍這裡完全自產,買活軍倒是養了一些羊,主要是看中羊腸,但南方養不了綿羊,夏天會熱死,所以他們的羊毛還是從北方買回來的,相當的有限,線衣價格居高不下,醫院也舍不得發。

但幾乎所有醫生都人手一件,有些人,譬如武十三郎,他甚至還有幾件——他祖上的方子賣了個那樣好的價錢,巡撫之後,又是名醫,還有個富商家的女娘圍著他打轉,他當然和董蓮妹不同了,羨慕是羨慕不來的。

但董蓮妹的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卻又比很多人好了,雖然她也是今年冬天才穿上線衣的,但醫院裡還有許多病人,彆說在雲縣買房了,就連一頓兩三文的餐費都要作難呢。

在醫院工作久了,人的功利心、虛榮心都會淡薄些,如同朱鳳鳳這樣,常年在各村中行走,同時兼任穩婆和赤腳醫生的農村姑娘,那就更是看淡這些了,她的衣著一向是極為樸素的,因為在鄉下行走,又經常為產婦接生,穿得再體麵,也時常是灰頭土臉、一身的臟汙。雖然朱鳳鳳的收入不比董蓮妹現在低,但她家裡給不了一點幫助,她攢不到首付,彆說雲縣的房,連臨城縣的房都暫時還買不起呢。

但這不妨礙兩個姑娘坐在一起,快活地吃著夜點,也不妨礙不遠處病房中有人悲痛的飲泣,董蓮妹詢問著朱鳳鳳團年飯的場麵,朱鳳鳳說了許多認識的人,“太平間門的李家人也去了,他們蒸得一手好包子,奇香無比,可惜不在我們這一桌,不然我好想吃,說是正宗的山陽大包手藝。”

“哦,李豐收和他弟弟是吧?”

“他們好像還有個妹妹。”

李豐收這樣的名字,一看就是來買活軍這裡之後新起的,很多流民,在老家連個大名都沒有,都是叫些什麼剩、什麼柱、什麼栓這樣的名字,還有匪夷所思的什麼屎尿屁都有,直到他們來了買活軍這裡,讀書識字了以後,才給自己改個體麵的名字,一般農民愛起的都是豐產、豐收、多麥、稻穗這樣的名字,匠人麼——匠人多少都識一點字的,一般也都由師父給起了大名。

“聽說他們一家是從山陽瘟疫裡活下來的,當時就發的是死人財。”

“難怪,看著年紀真不大,處世卻十分老成,裡外都敷衍得好。”

“也是最近張主任忙著盯千金堂去了,眼睛沒在咱們醫院裡。”

太平間門的行當,在彆處往往是由仵作世家出人來承包的,在雲縣這裡,卻是直到李豐收兄妹進了太平間門之後,醫院太平間門才算是個樣子,之前有一度必須由軍醫中出人來代理,而且還鬨了不少糾紛。細究其中緣由,董蓮妹是有話要說的,和朱鳳鳳一起壓低聲音講醫院裡的八卦做配菜,一頓夜宵很快吃完了,看看時間門,她催朱鳳鳳,“都十點了,快回去吧,我這裡夜巡一次,也就睡了。”

“那我陪你巡吧。”

朱鳳鳳雖然培訓完依舊要回臨城縣去做赤腳醫生,但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學習的機會,她之前隻能做赤腳醫生,是因為理科成績不好,但這是可以去考的,或者,等買活軍再度擴張時,彆的縣城要建醫院了,她或許也就有了調任的機會。

“好。”

買活軍這裡的風氣,最是喜歡上進、要強的人,尤其是女娘,什麼三從四德,那都是舊式的東西了,臨城縣已經被謝六姐占下四五年了,潛移默化之下,現在對於女娘的審美是高度統一的——要高挑,要健壯,要能乾活、喜歡乾活,性格要強,要能扛事情。

雖然沒有什麼宣傳,但任何一個參與工作的女娘,都會聽說謝六姐、陸將軍、連部長這些女娘的傳奇故事。她們無不是這樣的女娘,而且,大家都能感受到上層對於這種女娘的推崇,性格上展現出這種特質的女娘,在工作中最容易得到提拔。

那麼很自然的,許多人都會向著這個模板去靠攏。朱鳳鳳便是這個模板裡脫出來的,董蓮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個說話大聲些都膽怯的小女子,但現在她已經能做外科手術了——而且,必要的時候,她也很會用‘謝六姐親傳學生’、‘買字第二號老地臨城縣’的名頭去壓人。

對於朱鳳鳳這種好強要上進,給自己找活的性格,董蓮妹也是很欣賞的,她本也是實習醫生,帶上她不算違規,便佩上口罩,和朱鳳鳳一道去查看病人。

過年時還不能出院的病人,大多都是情況不太好的,有卒中的,有腹水的,也有寄生蟲到了晚期的,醫院這裡多數都是拖時間門罷了,無非是有人煎藥,痛得厲害時,掛一些鹽糖水,這個鹽糖水還不會輕易地開,因為要做去熱原處理,本身是有一定風險的。還有實在痛得受不了時,經過病人和家屬一起簽字,可以用乙迷進行鎮痛——很多病人都醒不過來,算是走得比較體麵。

這些病人中,也有些是家裡特意送來的,不想讓他們在家裡過年,有一些風水上的說法,這些人多數都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沒得人陪護,護工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哪偷懶去了——若是不留下陪護,醫院會強行聘請護工,年節下工錢也要翻倍,也彆想著拖欠,是以董蓮妹對於這些病號,並不感到頭疼,隻是有些惋惜,低聲地和朱鳳鳳講解著她們可能的病因。

“都隻能說是可能,因為沒有檢查儀器,無法確診。”她說,“即便是確診了,也沒辦法治療……我有時候想,如果眼睛一閉,一睜,就是幾十年過去,那就好了,幾十年後,我們這裡應當是什麼都有了,這些疾病,也不至於束手無策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拍了拍那伏床痛哭的家屬肩膀,這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人,伏在父親膝上,雙目通紅,他父親的眼神已然發直了,用繩子牢牢地捆著自己的四肢,肚子如同十月懷胎一般,大的駭人,朱鳳鳳掀起衣服看了看,皮膚都被撐得薄了——把他捆起來,是因為不這麼做,痛起來可能會發狂,會傷到自己。

見到醫生來了,他的頭一動,視線直落向董蓮妹的手腕,董蓮妹看了一眼,說道,“還有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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