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什麼話?”
茶館再次轟動起來了,“還有這樣的事情?”
“這豈不是無恥小人,強盜行徑嗎?”
“世上焉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問:如此,歐羅巴諸國豈不是也存著標誌我國之念?”
“答:的確如此,一百多年前,新安島便曾被弗朗機人立碑標誌,並且建築工事,想要久居,後被敏朝水師苦戰逐走,到今天遺跡都還存在島上。這是弗朗機人立碑標誌的失敗,他們也意識到華夏國文明之發達,主權之強大,第二次出現時,便以柔和的態度,請求借住壕鏡,於是經過數十年的時間,逐漸將壕鏡蠶食,排擠敏朝衙門,實際上已經掌握了壕鏡的半數主權,並且在二三十年以前,開始在壕鏡建築教堂,一般來說,洋番建築教堂,便是將此地看做自己地盤的標誌,說明他們打算完全占住這塊地盤,並且以此為依托,向四周發展。”
“問:那麼如今敏朝境內的諸多教堂,也是他們的暗棋嗎?”
“答:按照移鼠教教義,所有教堂均受歐羅巴佛國移鼠城的命令,由移鼠城直接管理人事任免,一個宗教組織,其人事、行動,都不由華夏政權做主,其組織,以及組織之下的教徒,還能算是受華夏主權統治嗎?”
“什麼?!”
“還有這樣的事情?!”
茶客們今天所受的震驚,實在是太多了,許多人都反射性地將眼神投向了桌角一名老者那裡——他佩戴了一頂移鼠教的小帽,並且手腕上還纏繞著念珠,胸前懸掛橫豎架,這是很典型的信徒標誌,在今日以前,這樣的人在羊城港還算常見,不會引起絲毫注意,但現在,人們便不由得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了,而這位老者也是嚇了一大跳,立刻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扔到一邊,忙不迭道,“我可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我是華夏子民,自然是大大的順民!哪有過絲毫大逆不道的念頭?!”
茶客們於是便稍微釋去了懷疑,彼此開始熱烈地議論起了這個最新的認識來——“難怪他們那樣好心,原來都是假的!”
“我說呢,這教士怎地就比和尚道士要正經了這許多?看來當真是便宜沒好貨,心都黑透了,麵上還是假仁假義的,呸!誰信這個教,誰就是數典忘祖!”
教士們的施舍與傳道,對周圍友鄰的友好,頃刻間似乎都成為洋番包藏禍心的證據。人們更進一步地產生遐想,“該不會這教堂所在的地方,都被洋番認為是自己的地方了吧?”
“呸!賊胚子,彆個是好心,給他塊地,讓他棲身,他倒蹬鼻子上臉了!”
“一幫殺才!要我說,這得虧是咱們華夏地大物博、國力強盛,若是換了高麗那樣的小國,怕不知道還要怎麼樣燒殺搶掠呢!到底是未收教化的蠻人,俺們三寶太監下西洋時,那是何等聲勢,也未聽說殺了一人,占了一地!”
“信教倒也罷了,隻是若說信教便要聽那遠在歐羅巴的教主,那還不如信六姐菩薩呢,教堂有什麼好?幾頓免費的飯罷了,買活軍那裡的醫院,可比壕鏡那糊弄事的醫院要強多了!”
“你是去過買活軍處嗎?”
議論紛紛之中,茶博士又念道,“問:如此,是否要搗毀移鼠教在各地的教堂?”
“答:教堂也是耗工費力建起來的,買活軍占領一地之後,對於任何廟宇、教堂都不搗毀,僧侶、修士都可以繼續居住在內,但不再有免稅的特權,且眾僧人均需要依照買活軍的吩咐工作。所有宗教建築顯要處均需勒石記載,講明廟宇所在依舊是華夏之地,沒有任何治外法權,且僧人、信眾都受官府直接管理,絕不聽從外國人的指示。”
這樣的安排,大家都認為是很有理的,並不算太凶惡,“珍惜物力!若真能如此,倒也能容得他們一手,隻是以後傳教之前要講個明白,若是還有那等受歐羅巴之國指使行事的,萬萬不能再允許他傳教了!”
“問:經過一番問答,如此來說,洋番做的套,是否如下?遇有茹毛飲血,暫不如他們開化的土蕃,便立刻大開殺戒,公然占領該地,宣布該地是移鼠的領土,其擴張為正義之舉;而來到我華夏這樣強盛之地,便先侵占如新安島那般偏僻之地,試探武力,被擊退之後,便巧言竊據偏遠蕞爾之地,隨後派人四處傳教,培養一批親近、信仰移鼠教的無知愚民,隨後以移鼠教的名義,一步步往內陸擴張,其最終的目的,便是建立起尊崇移鼠教的洋番政權,使華夏淪落至那些生番之地一般?”
“答:你說得很對,外番對於這樣的土地,有一種專門的稱呼,可以翻譯為‘殖民地’,他們的目標,便是將歐羅巴養不下的民眾,散布到這些外來的領土上去,對於任何一個異國,外番都有將它殖民地化的想法。尤其是對於華夏,其想法是尤其強烈的,因為華夏和歐羅巴的貿易,華夏出口的貨物多,需要的貨物少,因為歐羅巴的白銀大量流入華夏,這對於各國來說,可以視為一種損失,因此,歐羅巴諸國覬覦我國的心思,無法遏製。”
“問:是否要為了提防外番的殖民心思,閉關鎖國,斷絕所有來往?”
“答:不是,越是如此,越要加強交流,學習外番的長處,敏朝閉關鎖國百年,造船技術有極大的倒退,如今幾乎已完全丟失海權,便是很好的例子,交流才能促進強盛,我輩華夏百姓,應當奮勇前行,發力造出勝於洋番百倍的大船,勇航出海,探索世界,與外番爭搶良土,如若不然,這世界大極也是有限,若是被洋番侵占了十分八、九的好地,其國力必然雄厚至我國數倍,彼輩雲集攻我之時,我等又該如何抵擋?唯有在其起勢之前,便布局博弈,方能在古今未有的變局中,占有一席之地!”
“諸位仁人誌士,天下之大,遠在想象之外,中國雖大,卻也並非占儘風流,應有儘有,正因我國物華天寶,方才引來群狼窺伺,我們做百姓的不雄起去抵擋外人,誰為我們打算?外番的船隻已經在東海航行,我們不看世界,世界早已看到了我們,不能再沉醉,再猶豫下去了,國民之風,當有個徹底的逆轉,睜眼看世界的時間,已經到了!”
若沒有前頭的鋪墊,最後幾段問答,隻怕會引來眾人的噱笑——雖然北方的建賊,前幾年曾一度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這個朝廷也有許多讓人極為不滿的地方,甚至於數百年前,天下還曾被納入韃靼人的統治,但不論如何,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此時的百姓依然有足夠的自信,認定華夏便是天下最好、最偉大的國土,除此以外,所有的國度都是窮鄉僻壤、蕞爾小國,偶有一二強盛的大國,那也是遠隔重洋,絲毫沒有威脅到華夏的可能。
但,他們畢竟是羊城港的百姓,是如今華夏之中最見多識廣的百姓,聽了這麼一長段的問答,明白了洋番的陰險套路、狼子野心之後,咋舌之餘,心底亦不由得浮起一陣危機:洋人的錢的確好賺,但……但洋人的心也真黑那!
洋人的船,確實也比朝廷的船要好得多了,如果不是買活軍突然間從犄角旮旯裡冒了出來,就如此下去的話,那……那將來,或許還真有一天,洋番的船將不是朝廷所能夠比擬得了的,到了那一天,大炮叩關,就如同……就如同此時買活軍陳兵新安島一樣,弗朗機人和敏朝有什麼辦法呢?
沒有任何辦法!船的差距,不是任何雄心壯誌、沸騰熱血足以彌補的,船不如人,就是沒有辦法!
羊城港的百姓們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這番話,就猶如敲在耳邊的警鐘,令人半晌說不出話來,茶博士讀完報紙,屋內屋外竟是一片靜默,還是那虯髯漢子第一個回過神來,激動得滿麵通紅,大叫道,“說得是!有道理!說得極是!”
他站起身,往桌上放了十幾枚銅錢,便往外走去,有識得他的人叫道,“屈大胡子,你這是要上哪去?這些話且聽聽,你可彆做傻事!”
屈大胡子目光炯炯,大聲道,“什麼‘且聽聽’?我聽著全是道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們這些僥幸開了個船廠的,正是當今的弄潮兒!又怎能辜負了這番時勢!”
“我家要出三艘船,去新安島助戰!好男兒,有血性的,隻管隨我來!也叫謝六姐知道,我羊城港父老非是無人!也有一腔熱血,也能護衛國土,驅逐胡虜!”
一番話,說得茶館內外眾茶客轟然叫好,更有十數青壯,早已熱血沸騰,當下紛紛起身會鈔,跟在屈大胡子身後,叫著‘同去’,一道快步消失在了街尾,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又各自低聲議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