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權利令人麵目全非(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877 字 7個月前

話談到這一步,再看皇帝之前的一些決策,其中的用意就完全分明了: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皇帝之所以點頭讓太子出閣,又讓太子新舊兼修,就是在給這些潛在的利益團體一個希望,一個出口,讓他們繼續保持如今和平博弈的模式,不至於掀翻棋盤……

當然,這也意味著,太子將成為舊地主派的號召與象征,其背後必然團結了絕大多數北方猶存的地主力量,甚至包括很多雖然已經在南方被買活軍收編,甚至還混得不錯,但信仰和理念依舊沒有完全轉化的舊式家族殘存力量。那麼,到了時機合適的時候,隻需要以太子為線索,將這些人一網打儘……所有的舊地主一黨,不就都在頃刻之間,被消滅得七七八八了嗎?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極好的計劃,隻是計劃之中,完全沒有考量到夫妻父子之情,而是將皇後與太子,視為了潛在的政敵,信王心中微冷,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忽忽離京,已是十年之久,十年來,華夏局勢天翻地覆,他和兄長也有了極大的變化,自身感受上,都比十年前要過得更好,但十年前曾擁有見證的東西,似乎也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曾經和兄嫂一起,雪夜烤肉讀書時,那不涉他念的融融情意,所見證的,那相濡以沫的夫妻恩情,似乎也早已經麵目全非了……

“然而,嫂子……對買地新學,記憶之中,是頗有好感的啊……”

他的確還有很多不解之處,皇後身為女子,從買地新風中所汲取到的,可謂是隻有好處,很難想象她會走到買地道統的對立麵,成為舊地主黨的旗幟人物——太子如今還年幼,要對抗皇帝,‘賢後’是必然的標榜,以此為依據來進行政治主張,私下招攬人才,如果沒有皇後的首肯,這些計劃是很難成功的。

信王回思過往,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麼能讓溫婉賢淑的嫂嫂發生如此巨大的改變,甚至於到了和皇帝貌合神離的地步!

“是因為……有了侄兒麼?”

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了,雖然皇後的立場,在如今的羊城港來說似乎完全無關緊要,頂多就是比高麗人的想法重要上一丁點,但信王私人卻不能不在意,他有些失落地道,“至親至疏夫妻,夫妻之情,勝不過骨肉之恩啊……”

“你的話裡存在不少邏輯錯誤,尤其是簡單的因果類推。”

皇帝卻是沒有那麼傷春悲秋,他比起信王要更實際得多,遠不如後者那樣多愁善感,此時的語氣,不知為什麼和謝六姐居然有一絲相似,大概是因為他們時常通信的緣故。

“經過新學啟蒙而產生獨立意識,能力上得到發展,這一個因果關係,你把它擅自往前推導,就缺乏支持了。你不能說她經過新學啟蒙,打開了視野,樹立了獨立的信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權力,就一定熱衷於把新學到處推廣,成為新學的狂熱支持者……對一般人來說,或許是如此,但對你嫂子來說就不一定了。

她從新學裡得到的是知識和能力,但她的權力不來自於新學,而來自儒學道統。她越是受到新學的激勵,對自己的野心坦然接受,就越能意識到,離開了皇後的位置,她再也不會有機會重新獲得如此巨大的權力了。”

“等敏朝徹底滅亡,你我從原本的位置上下來之後,會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你想過沒有?”

“這……”信王承認,私下他是多次考慮過的,隻是沒有和任何人談論這個不祥的話題,隻有此時在兄長身邊,明白他必然也再三思考過同樣的問題,他才能坦然回答,“多半如柴家人一樣,被榮養起來吧,雖然不會有爵位,也不可能接觸政治……但一份體麵的工作還是能保證的。”

“我做建築師,你做攝像師,差不多就是如此了,或許還會有一些生意的股份,憑借從前的政審分,奢物也都能兌換,過著體麵清閒,遠離權力中心的日子。”皇帝點了點頭,他的說法,和信王也如出一轍,“想去海外遊覽的話,隻是遊覽應該也能實現……這是我們數典忘祖,同室操戈換來的好日子,對我們來說,也算是功成身退、理直氣壯了。”

從他的語氣聽起來,皇帝似乎還存有隱隱的渴望,大概是因為敏朝皇帝實在不是什麼美差,對權力欲不算太旺盛,而又明確地知道一切必然結束,還有第二條路走的人來說,想要儘早結束這種折磨,並不算多荒唐。

皇帝是浸淫在權力中長大的,秉政已經超過十五年,怠政也情有可原。可皇後呢?她新得到的權力,似乎還不足以滿足她新滋長的野心……皇帝對信王說,“人接觸到權力之後,是會變的。你若還沒有體會到這一點,隻是因為你還沒有實在地接觸過權力而已。”

他的語氣很中性,似乎對於皇後的改變也不感到痛心,毫無褒貶,隻是平鋪直敘。信王不禁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中,暗想著這對夫妻在劇烈的變化之中,各自發生的改變,以及逐漸產生的隔閡,他對於皇室的將來,本來確定的圖景,又逐漸模糊了起來——原本,他對未來是有指望的,隻是不能肯定這些變化何時會發生,就如同兄長所言,一個建築師,一個仙畫師,過著悠閒優裕的生活,擁有(規模急劇縮水的)美滿家庭,但現在,在這副圖景之中,多年未見的嫂子,以及僅僅在仙畫中見過的那些侄兒侄女,他們的麵目迅速地模糊起來,似乎已經隱隱要從圖景之中消失了。

但是……這重要嗎?對於一早就被派往買地,買活軍的底色已經濃鬱到不可驅除的自己來說……

“不論如何,”信王一把握住了兄長的臂膀,就好像也做出了他的選擇一般,“你我兄弟之情,日月可鑒!”

“那是自然!”皇帝的神色也變得輕鬆了起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信王的手,“大家各有各的路,好在我們兄弟,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

是啊,就算是骨肉夫妻至親,在權力麵前,也抵不過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信王對於兄長的家事,此前一無所知,哪怕這變化也再正常不過,想到前塵往事,對比如今,情感上也實在是接受不了,他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權力……真是能讓人麵目全非的東西……難怪兄長此來,宮廷女眷,隻是帶了從前那位小嫂子……”

“我們如今可沒有什麼彆的關係了,可不要亂說,無非是君臣而已。”

皇帝對這種可能扣分的事情,還是相當敏感的,忙為自己澄清,信王卻也隻是姑且聽之——這話眼下是可信的,但倘若有一日太子處的紛爭被引爆,兄長廢後的話,到那時,或許因為政治上的某種需求,他會需要立一任政治利益和自己完全一致的攝政皇後呢?

要知道,皇帝這樣的政治人物,一舉一動都和政治息息相關,除非退位,想要把自己的私生活和政治完全撇清,難度依舊很高。隻是,或許到了那一日,敏朝也就如今日的高麗一樣,微不足道,除了僅有領地上仍存的幾個大臣以外,域外之人,根本不會在意國主的婚姻了……

就算已經接受了將來的命運,想到這裡,信王也不禁有些黯然神傷,皇帝卻仿佛對此一無所覺,早已把注意力轉向了彆處,環視著館內行色匆匆的人群,突然歎道,“天下世風,冥頑不靈處,或許百年難改,但奇哉怪也,卻又許多成見,十數年間潛移默化,改易得麵目全非。僅僅是七八年前,你給我的仙畫中,還特意拍攝了買地女子出門工作,男女在街頭雜處的畫麵,認為這是買地的一大奇觀。可如今,哪怕是在敏地,這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甚而圖書館中,男女相鄰而坐,也是習以為常,彼此沒有絲毫的羞赧。”

“便以皇後之事為例,若是十餘年前,談到我們二人的分歧,必定不脫‘牝雞司晨’、‘婦人亂政’的評語,要對婦人秉政的缺陷大肆評判一番,可今日你我之間,竟都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塊,便是因為我們正生活在羊城港中,定都大典在即,女軍主即將要踏上寶座——不要以為,這就是她的巔峰。”

“自我來到買地之後,處處留心,所見的物資之豐饒,人才之薈萃,是在所有其餘地方沒有的氣質。女軍主經略近二十年,總算是打好了一個底子,讓領地的工業化有了快速推進的基礎,定都大典,隻會是她邁向巔峰的開始,正宣告著前所未有的盛世即將來臨。由古至今,曆史上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君主,擁有和她一樣廣袤的疆土,還在其中實現極其精細的統治,她手中彙聚的,會是令人瞠目結舌的龐大權力……”

“你說,權力如果真的能讓人麵目全非的話,那麼,到最後,女軍主……六姐……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哪怕曾是世界第一王朝的統治者,如今也依舊是星球數一數二的勢力的主宰,說到這裡,皇帝的語氣也依然不禁帶上了一絲迷惘,他似乎也難以設身處地,去想象女軍主手中即將彙集的權力的規模,更慶幸於自己不必成為這種巨大能量的載體,這種瘋狂崇拜的指向。“定都大典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一扇門要被徹底推開,就連六姐,或許都沒有能力將它再度合上。”

“明天在主席台上,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想問問六姐,門後的光景,究竟會是怎樣。但我有一種感覺……”皇帝輕聲說,“或者連六姐自己,也都回答不上來。”

“是嗎……”

信王的感受,遠沒有皇帝如此複雜而深刻,他注視著兄長的神色,隻感到了少許隔靴搔癢般的悵惘,和所有其餘人一樣,他所能看到的隻有眼下這炫目的榮光,最多是為盛宴後的散場而預先懷有一絲悵惘,他點了點頭,儘量調動情緒,附和著兄長,“是啊,鋪墊了這麼久,等待了這麼久,這場盛會總算要開始了。”

“如此盛大的場麵,如此繁多的賓客,這必然是千年未有,值得誇耀,雲集了最多賓客的……世界級盛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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