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0.縱虎歸山(2 / 2)

買活 禦井烹香 9615 字 5個月前

但是……對莉蓮來說,這份希望好像已經永遠地失卻了,她已經再不能擁有了。魯二心中,對她有一種本能地洋溢著的同情,在這一刻,他忽略了被搶劫的嫖客,虧了本的船主,除了對那個被誤殺的大學生感到有些心虛之外,莉蓮所牽涉的其餘犯罪,在他來看根本都無傷大雅,他情不自禁地歎息著,認為她因為這些事情而永遠失卻了希望,實在是件很不應該也很不值得的事情。

“……這些外來移民,尤其是洋番移民的品行,實在是個問題。我已經打報告上去了,建議以後實施船主責任製——還是要讓船主對移民的質量事先擔保篩選,寧缺毋濫,如果帶來的移民不能安分守己,那就要扣他們的配額分!”

魯二大概現在總算是有了一點城府,他居然把牛均田都給瞞過去了,牛更士沒有發覺他的不對,還在說道著這些西洋逃人組成的道門,給治安帶來了多少負麵影響,“若是給他們成了氣候,那還了得?以後隻會越來越難抓,這回能抓到這麼多人,那還是因為老幫會那些華夏江湖漢看不過眼,要收拾這些洋蠻子,可也不能老指著江湖人,那也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哎,這批人,還是要遠遠地給他們送走!讓他們到邊藩去吧,看他們還能鬨出什麼幺蛾子來?”

“送去邊藩?不是說,除了殺人重罪的那些人之外,他們倒也不必服重刑麼?”

魯二回神了,牛均田解釋說,“就因為有償陪侍這個罪,很難往重了定,最多也就是抓了當場的那一個,其餘的客人,走了就是一拍兩散,不可能取證……至少現在沒有,要也得長期蹲點,還要申請手機,以陪侍罪來說根本沒法細致地辦,所以最多也就是輕役,你說得倒沒錯,輕役是不用送去邊疆的,不過,那肯定也得服刑,而且出來以後要在身上刺青,累犯加重,這樣她們也很難找到其他工作,這些人都是拈輕怕重的,也不願意乾體力活,沒準什麼時候又重蹈覆轍了……”

他因為善於破案,被調入羊城港,日後維護治安就是他的工作了,因此一提到這個可能,牛均田就煩躁,揮手道,“到時候,還不都是我們的活?所以現在給她們一個機會,如果願意去建新長住,至少十五年不返回關內,在那邊勞動成家的話,這個罪就不刺青,也不判他們服刑了。這是建新人提出來的,他們的確也缺人,更缺會說漢話的人,哪怕就這一個優點,在那邊都很難得。這不也兩全其美了麼?”

自然了,這也是針對純粹‘有償陪侍’這單項罪名的犯人了,和殺人、搶劫、偷竊沾邊的,哪怕隻是從犯,那也不可能就如此輕鬆地走人,還是要看情節輕重處理。還有就是莉蓮這樣的逃人情況,如果被辨認出來,那除非建新願意為她付了這筆錢,莉蓮也還是要去內陸礦山做活還債,而且因為她有過逃跑情節,看管得肯定更加嚴厲,比起來……去建新住,那都算是較好的出路了。

“對了,說起來,你還不知道老幫會為何出手吧?其實是因為有個西洋女賊,在煙火大會上屢屢偷竊得手,我們更士署借機也是細查老道門的人,那些‘佛爺’都很不服氣,說他們來買之後,一向是安分守己……兩邊彼此把話一對,這才激起他們的義憤,為我們通風報信,把這些洋賊一網打儘了——華夏的土地,出華夏的賊那也就算了,連洋人居然也能來撒野,真是笑話!”

因為對魯二的人品十分信任,他和此案也完全無關,牛均田也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那晚案發時我們恰好就在現場,我和桃姐還說這事呢,說連煙火都不看,專心偷竊的,那肯定是個天生的賊王,又是個女的,倒讓我們想到了一個厲害人物——”

莉蓮?!

是她麼?

魯二聽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他就是有心為莉蓮說幾句話,卻也無從說起,因為非但陶珠兒和牛均田,就連他自己,聽牛均田這麼一說,也是反射性地想到了莉蓮,直覺或許那女賊就是她,那樣的大膽且專注,好像真沒有什麼壞事是她做不出來的。“雖然都是竊賊,也不算重罪,但若落實了是她的話,那……”

牛均田一時還沒有把殺人案和莉蓮聯係在一起,但因為莉蓮逃離紹興是得到了陌生夷人的幫助,用來交換的籌碼很容易推測,因此也有懷疑她也在做陪侍業,逃過了一次掃蕩。總的說來,雖然狡猾,但犯的都是輕罪,因此也是笑道,“那雖然還不算從重吧,但不管是去服刑還是去礦山,都是要嚴加看管了,實在不行,我看要給她上腳鐐,不能麻繩一係了事,免得又讓她中途逃走了。”

“確實……這個女孩,可是真的狡猾得很……”

魯二喃喃地說,注視著玻璃窗中擠擠挨挨的西洋女犯們,這些女犯大多都很年輕,即便因羈押憔悴邋遢,但麵容都還算姣好,隻是氣質不佳,在瑟縮中,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戾氣,儘管不得不緊緊挨在一起,但彼此之間似乎也充滿了提防和戒備,就像是無數個刺蝟,除了自己之外,他們誰也不相信——牛均田剛才也提到,在陪侍業內普遍存在同事、鴇母之間的欺淩和搶奪。

在敏朝,這其實不是什麼陌生的氣質,魯二雖修行的是童子功,但出入街頭時,在那些最低等的窯女身上,所見到的,倘若不是驚人的麻木,就是這樣一種冷漠堅硬的戾氣,隻是有些人還能夠掩飾一二,就像是莉蓮,就像是——曾經的魯二。

這些人被迫地、踉蹌地擠在一起,抬頭接受著審訊室外各色人等的審視,一張張來自異族的,令人有些難以適應的輪廓分明的臉,讓魯二也有片刻的恍惚,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個擁有不同發色的莉蓮同時對他抬起臉,他居然無法分辨出每一張臉的不同。

“我沒認出來……”

他輕聲說,收回了在左側第六個女孩身上的視線,再次搖了搖頭,好像是堅定了自己的什麼信念似的,他的語氣變得較為肯定一些了。“對,我沒認出來,她們……我不知道怎麼說,這些洋番在我看來都長得一個樣,單個出現好像還能認識,這麼多擠在一起,我分不出誰是誰了!”

對於洋番、夷人,隻要是非我族類者,可能是因為沒看熟的關係,分辨不出是普遍現象。很多洋番也覺得華人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牛均田雖然遺憾,但也能夠理解,又喊了幾個人上來讓魯二單人辨認,魯二隻是搖頭,“這都幾個月了,說實話,那天也是白天晚上各看了幾眼——”

“行。”牛均田也不廢話,“那你等我一會,再做個筆錄咱們就能走了。”

至於那些女犯,她們還得在審訊室待著,等其餘船主過來一一辨認,有沒有自己的逃人。魯二點了點頭,一雙眼還聚在單麵鏡上,任由牛均田去寫筆錄,他有一種複雜的感覺,似乎是後悔,似乎又並不,他想:沒有鐵鐐銬,大概麻繩是困不住她的,就算去了建新,在半路上,或許她也還能逃跑吧。

這麼做,大概是錯的,魯二也知道,她或許又會走回老路去,他依舊凝望著審訊室,大多數女犯對視線早已麻木,任由不斷造訪的各種來客對她們指指點點,有些人還對著外頭做出凶相,令吏目們不得不大聲嗬斥,維護秩序。

也有一些女犯茫然地望著窗外,似乎對自己的命運仍然足夠在意,還懷有一絲恐懼,並未徹底麻木。魯二和其中一名女犯對視了一會,他一語不發,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想說的似乎還有很多,這好像是他的第二次了——其實都是不該的,這麼做或許不是真正的為她好,你瞧,她第一次是逃走了,可這幾個月她真的過得好嗎?沒準兒還吃了比走正道更多的苦頭,變得比原來更壞,更墮落——

但是——但就隻是——

好好過吧。

他想,指望著自己的話能寫在眼睛裡,被她讀懂,這一次逃走以後,好好過吧。

能做到嗎?

他自己似乎都還有一點懷疑,但卻仍滿懷了這美好的祝願,這軟弱淺薄的善意,好像全施給了一個配不上的人。女犯群裡,一個年輕的姑娘垂下睫毛,專注地望著自己的腳趾,不再往前看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