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阿宴(1 / 2)

這裡剛才明顯發生過一番打鬥, 五六名孩童都鼻青臉腫,但最慘的似乎還是那位“三爺爺”,他的衣服被扯爛了, 頭也流血了, 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

阿綏站在一塊小土坡上,雙手叉腰, 準確無誤傳達了太爺爺的指令:“太爺爺說了, 讓你們一人挑十擔水, 不挑完不許吃飯。”

其中一名較大的男孩明顯有些不服氣, 抬手抹了把流出的鼻血,憤憤不平道:“太爺爺怎麼會忽然讓我們挑水, 綏之, 是不是你又去告狀了?!”

阿綏做了個鬼臉:“我才沒告狀, 你們本來就打架了。”

另外一名孩童反駁道:“誰打架了, 是阿宴先衝過來打我們的!”

阿綏心思單純, 說話難免口快了些:“誰讓你們罵他瘸子的!”

“他本來就是個瘸子!”

“就是就是!”

孩童時期的惡意最是單純, 也最是傷人,伴隨著四周接連而起的附和聲, 一直安靜的阿宴忽然暴起衝了上去, 隻見他把其中叫嚷聲音最大的一名孩童按在地上死命亂揍,眼神冰冷, 帶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狠厲:“你再罵一句?!”

遠之被他凶狠的眼神嚇到,癱倒在地, 一時竟呆得說不出話。其餘的孩童見狀連忙上前把阿宴拖開,這才平息一場風波。

他們都是村子裡一起長大的玩伴, 不見得真有什麼壞心, 偶爾因為爭執打架, 最多一頓飯的功夫就忘到了腦後,從來沒有誰像阿宴這麼認真,打架的時候仿佛要活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那些孩童麵麵相覷,總算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群架行為有些過激,最後都老老實實散去,各自回家中拿了平常練功用的小木桶去溪邊挑水。

阿宴也不例外,他用扁擔挑著兩個空桶,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直到這個時候,伽因才發現對方的右腿似乎有些問題。

山路陡峭,那名小孩時不時就會狼狽摔一跤,最後又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仿佛不知道疼一樣。有好幾次伽因都忍不住伸手扶他,指尖卻直接穿過了對方的身體,就像觸碰到了一團虛無的靈魂。

這裡是夢境,他碰不到對方的。

伽因隻好慢慢跟在這個小孩身後,他盯著對方倔強而又孤僻的背影,恍惚間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想了又想,才發現原來有些像自己。

確實像,他們都是瘸子。

伽因不太理解這隻蟲崽為什麼小小年紀就瘸了,還要辛辛苦苦地下山挑水。他有些擔心對方從山上摔下去,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儘管他們根本觸碰不到彼此。

阿綏也蹦蹦跳跳地跟在旁邊:“三爺爺,要不要我幫你挑啊~”

他沒有什麼壞心,但蹦蹦躂躂的樣子顯然會讓天底下九成九的瘸子看了心裡都不太舒服。

阿宴聲音冷冷:“彆叫我三爺爺。”

阿綏隻好改口:“好吧,阿宴,要不我幫你挑水吧?”

“不用。”

阿宴語罷直接加快速度走在了前麵,拒絕之意格外明顯,阿綏見狀撓撓頭,信以為真,隻好自己去旁邊玩了。

伽因靜默了一瞬,心想那名叫阿綏的孩童真傻,對方拒絕不見得是真的想拒絕,你多問幾次,他自然就同意了。

那名叫阿宴的孩子心氣太高,隻問一次是不夠的,要問上一百次一千次,說不定就軟了他的心腸。可惜這世界上的善意最少一次,最多三次,再往上,就沒有了。

阿宴……

阿宴……

伽因反複咀嚼著這兩個字,心想這個名字真奇怪,卻又不難聽。他跟在阿宴身後,眼見對方扛著扁擔一趟又一趟地艱難挑水,也不知在山路上摔了多少跤,原本十擔就能挑滿的水缸,阿宴足足挑了

十六擔才挑滿。

當水缸灌滿的時候,那兩條腿已經摔得不能看了,褲子破了,膝蓋也破了。

天邊陰雲密閉,每每有風吹過的時候,整片山林都在呼呼作響,這是要下雨的征兆。

阿宴卻不知為什麼,並沒有回家,一個人坐在小溪邊盯著裡麵的碎石發呆。他太瘦了,臉上沒有什麼肉,眼珠黑黑的,睫毛也是黑黑的,但麵容清俊秀氣,不像彆的孩童一團稚嫩,已經能窺見幾分長大後的成熟了。

細細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來,很涼。

一雙黑色的軍靴不知何時出現在阿宴前方,然後緩緩蹲了下來,隻可惜他們誰也看不見誰。伽因靜靜注視著麵前這隻可憐的蟲崽,天邊細雨紛紛,卻隻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小蟲崽,”

伽因仿佛是怕驚擾了什麼,低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回家?”

阿宴聽不見他的話,自然也沒辦法回答他。瘦小的孩童在雨水中努力蜷縮起身軀,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狗,但他仿佛寧願淋雨也不願意回到剛才那個村落裡。

伽因見阿宴的身上都濕透了,一言不發脫掉自己的軍裝外套,然後撐在了孩童的頭頂上方。他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他覺得這樣自己的心裡會好受一些。

阿宴太瘦小了,伽因必須半跪著和他說話。

“再不回去,你的雌父和雄父會擔心的……”

他不知道阿宴是孤兒。

“雨很快就下大了,萬一生病了怎麼辦?”

伽因莫名很喜歡這個孩子。他注視著阿宴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心想自己以後萬一和雄主有了蟲崽,也像這麼漂亮就好了。

可惜他是銀發紅眸,雄主是藍發藍眸,他們將來應該生不出黑發黑眸的蟲崽。

伽因思及此處,緩緩垂眸看向阿宴受傷的右腿,卻見對方的膝蓋處有些扭曲變形,應該就是導致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

先天殘疾,很難治療。

伽因似乎想伸手觸碰,然而還沒來得及動作,隻聽遠方的山坡上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原來是之前坐在村口吃核桃的那名老者尋了過來。

陰雨天氣,山路泥濘難行,那名老者卻健步如飛,幾個縱躍就從山坡躍下了溪邊。他踩著碎石灘一路來到溪邊,伸手一抓,直接把阿宴從地上抓了起來。

伽因有些擔心老者責罰阿宴,緊張伸手阻攔,卻撲了個空。

太爺爺攥住阿宴的胳膊,目光上下一掃,發現了他身上的泥巴和傷痕,在雨中皺眉問道:“下雨了,怎麼不回家?”

阿宴低著頭,垂著眸,神情冷漠而又倔強:“我沒有家。”

太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胡說,誰說你沒有家,佛閬村就是你的家!”

阿宴不吵也不鬨,雨水順著臉頰滑落,衝淡了傷口的血跡,冷冷重複道:“他們都知道,我是你撿來的,是孤兒。”

太爺爺卻道:“既然你已經被我撿回來了,那就不是孤兒了,葉落歸根,以後佛閬村就是你的根!”

他眼見雨勢漸大,終於不再和阿宴廢話,直接拽著他的手往村子裡走去。

伽因不放心地想要跟上,但天邊的雨卻越下越大,四處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霧,在途經村口的一處殘舊石碑時,他就像被施了定身術,再也無法邁出半步。

他站在原地,怔怔看著那名孩童隱入了山林之中。

阿宴被太爺爺拽著回村,走得一瘸一拐,雨水滴進眼睛裡,澀得生疼。他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不知為什麼,下意識回頭看向遠處,卻見雨霧中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銀發紅眸,很是漂亮。

阿宴愣了一瞬,可等他再仔細看去,那抹身影卻又消失了,就像雲霧被風吹散,在空氣中消弭於

無痕。

阿宴不會知道,過了許多年後他會慢慢長大。

他也不會知道,有一天他終於可以不再一瘸一拐地走路。

他會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踏入金碧輝煌的宮殿,在觥籌交錯的舞會中遇見一名瘸了腿的雌蟲。

外界嫌他殘缺、陰鬱。

韓宴卻隻覺得那隻雌蟲銀發紅眸,很是漂亮……

這個夢實在太長太長,長到伽因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下意識伸手摸向身旁,卻隻觸及到一片冰涼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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