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手指又纖又柔, 按在圖勒巫師的臉上死命推,一點作用都沒有。圖勒巫師透過指縫望向他,沒錯過他臉上比旭日還瑰麗的紅暈。仇薄燈更惱了, 雙手一, 捂住圖勒巫師的眼睛。
剛剛。
就在剛剛。
個人都同時捕捉到了。
怦怦怦!
以及……
“怦!”
道心跳原本一樣沉穩,一樣有的心跳。
但,在氣流經過耳膜時, 中一道忽然加速,忽然跳幾乎蹦出胸腔。它帶另一道心跳幾乎是立刻也做出了反應, 同時劇烈的“怦怦怦”了來。
哪道心跳忽然發生變化的, 人都清楚很。
“出去出去!”少爺嚷嚷。
圖勒巫師攥住他腕骨,沒用什麼……
“唔……”
少爺氣勢洶洶的音消失了。
他的黑發在枕麵散, 一條金燦燦的、亮閃閃的鏈子垂墜進他的鬢發間。冰冷的鎖鏈搖搖晃晃,有一下沒一下, 觸碰他滾燙的臉頰,仿佛是某種憐愛的輕吻。他的雙手被男人不輕不重, 按在頰邊。
少年十指纖纖,指骨細秀,指節瑩潤,仿佛是東洲名窯定汝司的甜白瓷, 潤膩瑩薄, 光一照能透出亮紅的薄影。
天生叫人把玩。
更蒼白更冷硬也更修長的手指舒展。
和少年一比, 男人的手仿佛永遠是祭壇守護者下垂的手——握刀、握箭, 指骨與經絡都帶著一股深深的寒意,以及很難化去的戾氣。這樣一雙手,天生該漠然地擰斷活人的脖頸,扼死活獸的咽喉。
但它在一點點舒展。
先是掌心、後是指根……指節……指根……古老部族的首巫將自己的手與中原少爺的手重疊, 以冷硬的骨節,將柔軟的指尖包裹中,掌心命紋相貼。
現在道心跳同時跳急促。
仿佛隔著皮肉、骨骼在不同的胸腔共振。
——他們共享一樣的生命。
圖勒巫師半跪在仇薄燈身上,雙手撐在仇薄燈的臉旁邊。他們挨很近,很近,一個呼吸融合另一個呼吸,一個心跳響應另一個心跳……古怪的、陌生的氣氛,同時主宰個人,誰也沒有動作。
隻剩下鼓點般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震動皮肉,震動骨骼。
……這是怎麼了?
仇薄燈被震頭暈目眩。
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的脈搏……他的一切生命跡象忽然就不受他自己控製了。仿佛的確存在某種無形的,難以看見的絲線,布在他和圖勒的首巫之間,把他們的血液彙成同一條河流。
……淡金的經文。
……消失的重傷。
……同步的心跳。
共氈夜晚的錯覺卷土重來。
血液仿佛是先一個人身上流到另一個身上,再流回去,如此循環……時,仇薄燈以為是錯覺,因為他們某種程度上,確實是相連的……
如今。
好像不是錯覺。仇薄燈想。
他好像……
知道圖勒的首巫是怎麼救他的了。
——薄燈,薄燈。
命如薄燈,風吹即滅。
都說“名是命,命如名”。哪怕過於富貴的人家,擔憂孩子命輕,承不住福夭折,一些輕賤點的名字壓一壓,也不至於到這麼……這麼淒冷不詳的名字。除非,他的確命壞到某種程度。
壞到非以大凶克大凶不可。
萬年一遇的大寒潮、飛舟忽然墜毀、被紅鳳救卻遇到狼群襲擊、逃跑時撞見部族滅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有長輩都倏忽遠去……忽然差到極點的運氣,讓少爺有了一些模糊的預感。
家的名可能要壓不住他的命了。
少爺想。
他受的福夠多啦!他看過的風景也夠多啦!大家都很寵很寵他。
他知足。
隻是……
天而降的箭圈,撞入森林的風雪。
少年纖柔的手指蜷曲來,指尖輕輕的劃過命紋,像冰蝶敏感的觸須——它靜靜地停在圖勒巫師的掌心。說不清是話本風月常說的“報恩”,還是他的什麼……少爺輕輕彆過臉去。
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頸。
仿佛是默許。
熟悉的溫熱呼吸落下,仇薄燈閉上眼。
第一次安安靜靜,沒有任何掙紮,任何抗拒。
奇怪的是,呼吸靜靜停在脖頸處,久久沒有任何動作。儘管經、經很熟悉了,經不是什麼經驗都沒有了——甚至不該有的經驗也有了,仇薄燈還是本能地緊張了來,睫毛不住顫抖。
片刻後。
金環相撞的響中,自覺經做好心準備的少爺被騰空抱了來。
“喂!”
仇薄燈下意識摟住男人的脖頸,睜眼。
一點都不想回憶的青銅鏡麵印入眼簾,仇薄燈漂亮的黑瞳驟然放大。還沒他反應過來,就經被放到了鏤空雕花的海獸紋銅鏡前,男人坐在他身後,雙臂自左右環住他。
!
他是、是同意什麼。
但他可沒同意這個!
仇薄燈亂七八糟的心情,瞬間沒了個乾乾淨淨,什麼“恩”啊“情”啊的,瞬間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去——他幾乎是立刻就翻臉不認人了!他使勁兒推某個人,惱怒罵道:“你不要臉!”
不要臉!寸進尺!
混賬玩意!
圖勒巫師在少爺差點蹦來,再狠狠咬他喉嚨一口的時候,自銅鏡邊的紅底金漆箱拖出個木匣。他一手緊緊箍住少爺,一手把木匣的紅玉戒指取出,放到仇薄燈手。意思再明顯不過。
要麼給他編發辮,要麼……
他環住少年。
“編編編編編!”仇薄燈忙不迭地叫來,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馬將紅玉戒他指尖搶了過去。
箍住自己的雙臂信守承諾地鬆。
仇薄燈立刻逃了出去,逃逃急,甚至差點撞到銅鏡。也是這一下,讓仇薄燈忽然發現鏡麵倒印出來的圖勒巫師,銀灰色的眼眸泛淺淺的天光一樣的情緒……
他他他他他——
他在笑!
少爺不敢置信到極點!
他一始就沒打算真做什麼……他、他是故意逗他的!
少爺頓時氣牙根癢癢,一個沒忍住,撲了過去,張口……好了,這下圖勒巫師長袖襯衣的領扣沒有白解了。
少年腳腕上的古鐲,男人手腕上的古鐲,古鐲與古鐲之間牽連的長長的、細細的鎖鏈……金環與金環碰撞,響成了一片,房屋角落的彩繪銅盆橙紅的光暖濃濃的。
“坐好。”
狠狠地、狠狠地出了一口氣後,少爺氣勢洶洶地拍了拍身前的氈毯。
咽喉上帶了幾排巧牙印的圖勒巫師聽話地坐好,配合他手腕處的鐐銬和垂下來的鎖鏈,倒真的很像被叱責,卻乖乖聽話的馴獸——還是極大型,極凶狠的種,比如獵豹、猛禽一類的。
頂級獵食者。
又冷又忠誠。
少爺哼唧一,低頭扒拉木匣和堆紅玉戒指。
……說實話,某個人是不是在為難他?
舉枚紅玉戒指,在圖勒巫師的發梢比了比,仇薄燈陷入了沉默。他朝圖勒巫師投去懷疑的目光,這家夥實是另有目的吧……
比如,編不好。
就……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懷疑,圖勒巫師蒼白修長的手在木匣中翻了翻,取出一柄雲鬆木梳,示意他稍微坐側一點。仇薄燈將信將疑,勉強按他的意思,側著朝銅鏡坐了一些……視線落一到鏡麵……
白霧,喘息,手指……
羞恥感在啃噬骨頭,仇薄燈瞬間就想扭頭逃走。
他感覺自己的指尖都在燒。
他又不是毫無廉恥的雪原部族人。
但圖勒巫師按住他的肩膀,拿木梳……梳齒劃過有些淩亂的長發,黑亮的青絲比它的主人更溫順,在圖勒巫師輕緩的動作下,流水般劃過淺白的木紋,很快重新變一絲不亂,披散在少年的肩膀、後背。
擱下木梳。
蒼白的指尖挑三縷發絲。
原來他抱仇薄燈到銅鏡前,是想教他怎麼編發辮。
隻是……
仇薄燈忍不住把視線鏡麵移,真的是一點都不想看到這麵鏡子。
圖勒巫師輕輕扭過他的下頜。
叫他看。
仇薄燈:“……”
他一咬自己的上唇,一咬自己的下唇,可憐活像有人在細細的火焰舔舐他的骨頭……為了削減羞恥感,也為了早點結束這場心上的“苦刑”,仇薄燈隻好把視線集中到圖勒巫師的指尖。
度刻如年。
編了不到三個,少爺就嘟嘟噥噥,說自己了。
圖勒巫師沒讓他來,但也不再強求他盯著銅鏡看了。
少爺如蒙大赦,立刻將視線移到了氈毯的花紋……膝蓋抵著氈毯,卷草雲紋烙著肌膚……又移,再移……巡邏一圈後,他欲哭無淚地將視線定格在垂堆在圖勒巫師深黑氆氌寬袍上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