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八六()
“我……”
仇薄燈不住地咬唇。
他的視線被圖勒巫師銀灰的眼珠鎖住,掙紮不出去,對方在等待他妥協,等待他自己傾訴最隱秘的痛苦……這很過分,每個人的心底都隱藏著不容他人踏足的領域。
可某種程度上,又帶有種堅定的溫情意味。
但他說不出話來。
訴說痛苦往往比承受痛苦更加艱難。
畢竟後者被視為堅韌,而前者被視為怯弱。世人總有這樣的毛病,覺得一個人忍受痛苦時,要不發出呼喊,不向誰傾訴才是堅強的,才是值得稱讚的——若有哪個英雄哭訴自己的煎熬,聽客保準要大倒胃口。
動物受傷尚會低吼,她們卻要人做一個啞巴。
忍耐生活、忍耐險境、忍耐苦難……
美好的教條這麼說,至高的理學這麼說,高尚的品德把一個個活生生的靈魂,絞住脖頸,堵住咽喉,拔掉舌頭。
“我、我……”
仇薄燈張了張口,吐不出一個訴說的音節,它們全卡在咽喉裡——哭訴是可恥的、軟弱是可恥的、呼救是可恥的、可恥的可恥的可恥可恥……
小少爺忽然一下就崩潰了。
“我說不出來。”
他抱住把他逼到這種難堪境地的罪魁禍首,哽咽地、無力重複:“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彆問了……”困心忍性的教條與十年痛苦的煎熬,在激烈衝突,他被攜裹其中,每根神經都在發栗,“彆問了……”
難以啟齒。
人們對自己的痛苦難以啟齒,就像隱蔽處的傷口,不可示人,隻能任由它腐爛、潰膿、腫脹……多醜陋啊……
晶瑩的淚水湧出少年的眼眶,把漂亮的黑瞳洗得霧蒙蒙的。
他一遍遍哀求,就像揪住一層薄脆的布,死命兒想擋住自己的傷口——哪怕它在流血、在流膿,哪怕它十年未愈。它太痛了,太敏感了,承受不起一點注視,一點來自道學家的批判……
圖勒巫師吻去小少爺溢出的淚水,苦澀的,苦澀得不該是他的阿爾蘭該流下的淚。
“阿爾蘭,阿爾蘭。”
圖勒巫師抱住顫抖的少年,修長的手指插進他柔順的長發,一下一下地梳理,一下一下地親吻,安撫他的應激……沒事的,不用害怕,清理傷口時的袒誠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年輕男子的手指,即溫柔又堅定。
他像個審判者,也像個要替他撫平傷口的同類。
可那些套上“高尚”的品德教條對純潔的靈魂起的效用遠比對一般人大得多,多得多。好比同樣的過錯,可以折磨好人一生,而對無恥者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小少爺唇瓣翕動,音節依舊被死死壓抑著。
他無法出聲,瞳孔微微放大,淚水再一次溢出。
強到足以摧毀任何理智的壓抑情緒堵在他的心臟,攪碎他的理智,可他沒有地方發泄,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辦法將它們引出,更無從提及化解。
“彆問我了……”他靠在圖勒巫師的肩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兒地搖頭,救救我……“阿洛,我說不出來,我說不出來……”他在譫語,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救救我……救救我……
模糊的視線裡。
鍍銀的鹿首麵具居高臨下地俯瞰,仿佛是古老的祭壇,隔著搖曳的火光,立著壓迫感極強的冥界守護者。他們負責審判、裁決、處置。
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小少爺緊緊抓住圖勒巫師的腕骨。
審判我,裁決我。
處置我。
結束這場由良知帶來的漫長折磨。
圖勒巫師撥開他貼在額頭上的黑發,它們被淚水和汗水打濕了,將自己的額頭與他的額頭相貼。
他們近得幾乎是睫毛觸碰睫毛。
鍍銀的鹿骨低垂,反射火光,冷冷的,神秘的……小少爺被那片銀灰捕獲,被束進了年輕巫師的世界裡,小少爺毫無掙紮,毫無反抗——他是圖勒的代行者,是至高的巫師,他是他的審判者。
“敞開你的夢,阿爾蘭,”圖勒巫師聲音清冷,低沉,“對我放開你的世界。”
仇薄燈的瞳孔驟然放大。
這是源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恐懼。
雪原部族的“夢”、中原修士的“靈識、識海”,雖然稱呼不同,但本質是相通的,都是一個人最蔭蔽的、最深的精神認知。儘管小少爺不修仙法,也知道精神認知被他人進入的危險……
對方可以任意修改他的認知,任意篡改他的自我,任意定義他們的關係,什麼關係都可以……
“阿爾蘭,”圖勒巫師命令,“敞開你的夢。”
少年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對著自己的審判者,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敞開自己的夢境……清冽的風雪氣息席卷了他的意識……
——他的精神被另一個人剖開了。
……
人的精神,可比軀殼敏感得多,也痛苦得多。
每個人的精神,都是一道道不斷立起來的精神屏障,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承受衝擊、傷害。小到一句惡毒的話,一個冷酷的眼神,大到一個至親至愛的離去……外界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精神的屏障留下傷痕。
有些傷痕可以愈合,可以消逝,有些則不可以。
不論過去多長時間,它們都一樣地疼痛,甚至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疼,越來越痛……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明珠一樣的珍寶。
他的夢立著無數道高牆,最外邊的那些光潔,純白,和他的身份沒有什麼違和的地方——他是被寵大的,他是第一紈絝,他能受到什麼傷害呢?他有什麼痛苦呢?可違和之處就在於此:純白、純白、太過純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