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死一般的寂靜, 唯能聽到門外清脆的蛐蛐兒叫聲。
喬薇薇聽著那清亮悅耳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麵前的兩個人糾緊了心臟,連帶著聽那叫聲都多了幾分淒涼。
董紹春話音落地, 去看自己的孩子, 眼中帶著濃重到化不開的內疚。
她也心疼自己的孩子, 但是此時的她並沒有辦法意識到,一個離異的家庭會給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董紹春覺得這一切這不會改變, 宋淮青還是自己的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她還是他的母親,還是會疼他。
但此時的她並不是理智的,因為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離婚的想法, 對宋先嶽的心中有怨。
除了怨,她的心中還有些茫然。
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真的跟宋先嶽離婚之後,能去做什麼。
其實她的學曆也不算低, 她父母都讀過書,就算在他們這樣的年代,大多數女孩子都讀了小學便輟學補貼家用, 她的父母還是把她供到了高中, 這在一個小村子裡是極其不容易的, 是她自己最後沒考上大學。
可是跟宋先嶽結婚之後,他就跟她說, 她隻管在家裡享福, 什麼都不用做。
所以她就迷迷糊糊的過了十多年的貴太太生活。
這些天雖然吵得激烈, 但是現在,真的塵埃落定之後,董紹春心中反而有了空虛的感覺。
因為這樣的感覺, 那茫然沒能來得及掩蓋,半張臉都藏在黑暗之中的宋淮青看得一清二楚。
黑夜中,他攥緊了自己垂在身側的拳頭。
董紹春見他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不過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還是媽媽,你跟媽媽一起生活,好不好?”
宋淮青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說,“媽,我困了。”
董紹春的眼中又有淚光在閃動了,她不想在孩子麵前失態,於是便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轉身離開了。
董紹春出了臥室的房門,宋淮青關上門,在房門隻剩下一條縫隙的時候卻又停住了。
喬薇薇聽見了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她是個小妖精,耳力好,所以隔這麼遠都能聽見,也不知道趴在門口的宋淮青能聽見多少。
“彆問了,孩子心裡也難受,你讓他好好想想,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甩開自己親兒子麼?”這是董紹春冷漠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兩個人已經決定分開的緣故,對話中都沒了之前那種火藥味,隻能品到一種發涼的心灰意冷。
“我不是那個意思,淮青是我兒子,我怎麼可能舍得他,隻不過我這趟要往南邊去,是去談生意的,這一路肯定不好受,孩子跟著也是受罪……再說了,這還有半個月就開學了,我都不知道自己這趟能不能成、什麼時候能回來,難道我還把他帶去南邊讀書嗎……”
這是宋先嶽在解釋。
宋先嶽的聲音慢慢軟了下來,“我多分你點錢,你想好去什麼地方了麼,先安頓好,工作的事情慢慢再說。”
“該是誰的就是誰的,既然要離了,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就要我應得的,”董紹春並不領他的情,“我先去我鎮上小妹那住幾天,剩下的事,到時候再說。”
反正她不可能待在村子裡的,這年頭離了婚的人在彆人眼裡就是個笑話,他們不準備大張旗鼓的,但是董紹春已經受夠了村子裡這些人背後的小話,絕不可能待在村子裡。
“董盼春?那個人……”
宋先嶽一聽就有點急,他就宋淮青這個一個兒子,他自然舍不得,現在要離婚了,自己還要去很遠的地方,就忍不住想讓自己的孩子好過一點。
可是不是他背後說人壞話,就董盼春那愛占便宜的小夫妻倆,前陣子董紹春厚著臉皮上門借錢的時候那兩口子就陰陽怪氣的,董紹春是親姐姐,住兩天可能還沒什麼,但是他兒子……
那家還有個任性又麻煩的小丫頭呢。
宋先嶽想說不行,但是董紹春一眼瞪過來,他又閉嘴了,隻能苦笑。
宋淮青隱隱約約的,隔著一層輕紗一樣的門簾將夫妻兩個的人話聽了個大概,連蒙帶猜的知道了兩個人的意思。
他明白宋先嶽的未儘之意。
小姨和小姨夫一家,說實話,他也不是很想去,小姨這個人倒是不壞,可喜歡占小便宜,平時閒話也多,小姨家裡的小姑娘被慣壞了,上次過年初二陪董紹春回姥姥家走親戚的時候,就遇上這小姑娘了。
姥姥姥爺現在跟鎮上的舅舅一起住,去的自然也是鎮上,加上舅舅家十歲的小姑娘,他們三個人一起,小姨家的姑娘非要出門買糖吃,可那時候外麵還下著大雪呢,沒人願意帶她去,她就哭出一臉鼻涕泡,一會兒要他帶回來的遙控飛機,一會兒要舅舅家女兒的頭花,不給她,她就大喊大鬨,在地上打滾,宋淮青現在想起來就頭疼。
宋淮青的腦子比之前更亂了。
他當然能想到租房的問題,董紹春為人是有些小心謹慎的,花錢也從不大手大腳,她的第一選擇不是租房,就說明她手頭真的不寬裕。
到了外麵,要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他如今已是懂事的年紀了,他早慧,從小頭腦靈活,加之家境優渥,所以同齡人不懂的事情他也懂一些。
這也不全是好事,就比如現在這種時候。
“咪嗚。”
黑夜中,一聲軟綿綿的貓叫打斷了他的思緒,宋淮青轉頭,小奶貓的圓眼睛在黑夜中發著光,圓溜溜的小腦袋被台燈在牆上投出一個可愛的影子,看見宋淮青轉頭看她,影子上的耳朵還動了一下。
宋淮青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他輕輕關上了臥房的門,趴到被小貓踩蹋的小窩邊,摸她的頭:“還沒睡麼?”
想了一下,問:“剛才是不是吵到你了?”
小奶貓又嗲又嬌的朝他咪嗚咪嗚的低聲叫喚著,用自己的小圓腦袋往少年的手裡蹭。
少年捧著她,小貓的小肉墊壓著他的手心,力道不大,把他的手心蹭得有些癢。
少年滿腹心事無處傾訴,乾脆躺了下來,把那塌了一角的小窩給抹平了,把軟乎乎的小團子捂進了自己的懷裡。
喬薇薇被少年給捂著,一下一下的摸著毛毛,有點舒服了,於是她又癱成了一塊小年糕,毛絨絨的小腦袋蹭在他的脖子上,又輕輕的喵了一聲,像是在安慰人一樣。
“寶寶,我不想跟我媽走,”黑夜中,少年閉上了狹長雙眼,掩住了茫然和脆弱,低低出聲,“我媽要自己生活了,沒有我爸養她了,她找工作肯定沒有那麼容易,她要是去鎮上投奔小姨,那我隻是個累贅。”
喬薇薇想跳起來摁著他,大聲的告訴他,你現在也不過是個小孩子,你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
為人父母,生養是職責所在,如果不跟媽媽一起生活,難道真的跟著宋先嶽,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嗎,那學業怎麼辦?
“而且,她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如果她的工作找得順利,她可以……”
說到這,少年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過了很久,才有些艱難的把那幾個字吐出口。
“她可以再找一個更貼心的人……”
他倒是不懷疑,董紹春最後會找不到工作,她還有學曆在,熬過開頭,後麵就好了。
喬薇薇明顯感覺到摁在自己頭頂的力道重了。
“她不快樂,我爸有自己的事業,顧不上她,她自己在家,吃多好的東西,穿多貴的衣服都不快樂,她是那種需要陪伴的人。”
他都知道,都看在眼裡,還曾見過她偷偷掉眼淚。
有些陪伴,兒子給不了。
董紹春和宋先嶽同年,結婚早,22歲就結婚了,現在也不過37,人生都沒過半呢,肯定要再婚的。
拖著個這麼大的兒子,多累贅啊。
宋淮青抱著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許是這陣子真的憋狠了吧。
一開始,他說的話還很有條理,但是後麵就很碎了,東一句西一句的,甚至還問她到底有沒有主人。
喬薇薇一開始還聽著,後來小奶貓這小身板是真受不了了,渾渾噩噩就睡過去了。
臨睡前,喬薇薇還翻開了電子書,要看看這本書裡有沒有宋淮青這人。
她先前猜測宋淮青也是被困在這座精神牢籠的人,而且是受傷比她嚴重得多的人,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所以宋淮青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太好過。
喬薇薇翻了半天,總算找到了關於宋淮青的事情,這本書大多數都是小奶貓的視角,小奶貓的眼裡隻有恩公,所以關於宋淮青的部分相當少,少,但是喬薇薇卻被氣到了。
在宋誌河的視角中,他的堂哥主動留在了村子裡上學,成績一直都是頂尖的好,因為孤僻的性格和乾淨的外形與村子裡鎮子上那些沒事就到處招貓逗狗、因為考試不及格天天挨揍的皮小子格格不入,所以同齡的男孩子不願意跟他玩,宋誌河也曾因為親媽總拿自己跟宋淮青比較而暗暗產生過不滿。
但是宋誌河有女主角的智商buff,倒是有幾次,真的考過了這個堂弟。
後來的宋淮青,也考上了市裡最好的一中,而且還靠近乎滿分的成績拿到了獎學金。
可壞就壞在初三畢業的那年暑假上。
那時候的董紹春已經再婚了,她找到工作的第二年就再婚了。
她的身體和年齡不適合生孩子了,但是她的丈夫與她再婚的時候有個孩子,那個孩子不過兩歲的年紀,所以董紹春拿她當自己的親生孩子疼,那個女兒自有記憶開始就跟她親,以為這就是自己的親媽媽,一家三口倒也圓滿。
那時候的董紹春得知自己的兒子這麼有出息,便提議接他去鎮上住幾天,宋淮青答應了。
董紹春的丈夫是個鎮政府裡麵的會計,單位缺人手,那天要臨時去一個工地送東西,三口子說好了順路一起去,然後帶宋淮青一起去旁邊的公園散步。
那個男人去忙了,留下董紹春領著小女兒,跟宋淮青一起在陰涼處等著。
結果,那個被不靠譜的負責人偷工減料的豆腐渣工程說塌就塌了。
現場塵土滾滾,亂糟糟的一片,董紹春被人推了一把,在地上摔了一跤,除了點擦傷倒是沒有大毛病。
她哭著喊著,瘋了似的叫小女兒的名字,結果塵土後麵,她的大兒子被砸在鋼筋水泥的下麵,將那個小女孩護了個結實。
這個未來無限光明的少年截了肢,不能再上學了。
董紹春的丈夫是個善良的人,知道他這樣是因為救自己的妻女,想要把他留在家裡照顧他,但是少年要強,沒有留下。
也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麼過的。
再次從女主角和宋誌河的視角得知他的消息,都是宋誌河大學畢業之後的事情了。
宋先嶽南下吃了不少苦頭,終於東山再起,又娶了一個貌美的嬌妻,生了一對龍鳳胎。
可是孩子太小了,他需要一個親近的幫手。
這個時候,名牌大學畢業的宋誌河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衣錦還鄉的宋先嶽終於想起自己的大兒子來了。
也不是說他這個人冷血,再濃厚的血緣之情都需要維係的,他剛離開那會兒,還經常打電話回來。
不過他這大兒子性子淡,再加上後來他生意又忙起來,認識了新的戀人,顧不過來了。
再說了,一個冷淡疏遠的孩子,哪有身邊一口一個喊他爸爸的孩子親呢。
宋誌河跟宋先嶽一家,以及時隔多年,再次聯係上的宋淮青一起吃了飯。
宋淮青倒也不像過得不好的模樣,那一身都是名牌,常年在外打拚練就的氣場比他這剛畢業的青蔥大學生不知淩厲多少,冷漠寡言的坐在輪椅上,看誰的眼神都是冰的,宋先嶽的小女兒當場就被嚇哭了。
那頓飯鬨得不是很愉快,但是跟宋誌河沒什麼關係,宋誌河最後還是被安排進了宋氏的公司工作,一開始就是不低的職位。
那陣子房地產行業蓬勃發展,回來準備大展拳腳的宋先嶽看上一塊地皮,不巧的是那塊地皮已經是他大兒子的東西了,為了咬一口這塊蛋糕,宋先嶽用儘渾身解數,沒少討好自己的親兒子,但是宋淮青似乎鐵了心想跟他們劃清界限,所以油鹽不進。
最後宋先嶽惱了,用了些小手段,全都被宋淮青半寸不落的還了回來,這一來一往的,加之有人吹枕邊風,這對父子終於成了仇人,所有東市的人都知道了,北城區那個不良於行心狠手辣的宋老板是個狠起來連自己老子都對付的人。
這樣的傳言讓他的聲譽一落千丈,加之以往的對手虎視眈眈,宋淮青受了不小的損失。
關於宋淮青的事情到這裡戛然而止,喬薇薇仔細找了半天,也隻看到最後宋誌河得知遭受重創的宋淮青收攏財產,去往國外的消息。
也不知他最後到底如何了。
但是這也就夠了,喬薇薇合上了書,不再糾結。
她掃了一下自己的大尾巴,看著閉著眼睛,依然沒有睡著的少年。
不管後麵如何,都無所謂了,有她在,連截肢那樣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宋淮青閉著眼睛,一夜都沒有睡著,他本以為這個夜晚會非常難熬,但是閉著眼睛的時候,他懷裡還有一個熱騰騰的小毛球,特彆有存在感,小毛球就捂在他的心口,把他的心口也烘得暖融融的。
喬薇薇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能從外麵的天空看見橘紅色的太陽了。
她抬起頭,頭上的毛毛蹭著少年的下巴,湛藍的圓眼睛對上了他漆黑的眸子。
她一動,宋淮青就睜開了眼睛,他揉了揉小貓的腦袋,聽見了外麵的動靜。
他爬起來看了一眼書桌上的鬨鐘,現在已經是早晨六點半了。
大門被人從外麵打開了,小嬸的聲音由遠及近,他走到窗邊,看了一眼,小叔也在,連下不來床的奶奶,都被小叔攙扶著過來了。
宋淮青猶豫了一下,打開了臥室房間的門。
董紹春和宋先嶽坐在客廳,旁邊放著兩個大箱子和幾個包,屬於他們的東西都被收拾乾淨了。
宋奶奶坐在他們對麵的沙發上,一個勁兒的歎氣,臉上全都是化不開的愁,在老人家的觀念裡,就算是吵架分開過的夫妻,都沒有直接就離婚的,所以她還在那一個勁兒的念叨:“好好的為什麼要離婚呀,都是好孩子,怎麼不能好好過日子呢……”
董紹春的麵色已經變得很平靜了,“媽,您不用再說了,我們已經決定好了,一會兒我們坐車去鎮上,辦完手續我們就不回來了。”
小嬸嬸朱燕雖然是個愛貪小便宜的人,偶爾斤斤計較了一點,但是本性沒那麼壞,如今看見哥哥嫂子一家竟然鬨到了這個地步,也是皺著眉,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勸。
倒是小叔叔,平時沉默寡言問三句都不見得能回一句話的人,勸了大哥兩句,見勸不動,吧嗒吧嗒抽起了煙。
“兒子,過來,”董紹春的眼淚已經流乾了,今天看見宋奶奶那化不開的愁容,雖然還是眼眶發酸,但是到底還是忍住沒有掉眼淚,她轉頭,朝不知何時站在客廳門口的宋淮青招手,“你去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一會兒跟我們走。”
“不用了。”少年清清冷冷的模樣,逆著窗外日漸明亮的太陽,一時竟讓人被光一晃,沒能看清他的表情。
董紹春一愣,沒能反應過來宋淮青剛才說了什麼。
還是宋先嶽先反應了過來,皺眉沉聲訓斥,“你說什麼呢?”
宋淮青依然在那裡站著,看著自己的雙親。
宋先嶽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那板起臉來的架勢很能唬人,連宋先宏看著都不敢張嘴,但是宋淮青卻依然直視著他的父親,眼神不閃不躲的,
“我都聽見了,你們昨晚說的話,我沒法跟您南下,也不想去小姨家住,我馬上要開學了,我要留在這裡上學。”
這話一出,客廳裡麵的人都驚了一下。
宋奶奶張嘴,想說什麼,可是宋淮青剛才話裡的信息量太大了,她兒子要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