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弋樓隻能眼睜睜看著,喬梔飛速往下墜,逐漸縮小成看不見的白點。
他慘叫一聲。
月神追至的時候,隻拽住一片衣角,那人化為一道黑霧俯衝而去,竟然不惜燃燒元神也要救她上來。
“我早知道,謝弋樓就是個瘋子。他眼裡除了他師尊就沒彆人。當年清嫵被禁足於素草寒生,謝弋樓便日日夜夜與她待在一處。興許白日裡做師徒,夜裡便是那凡間的夫妻了。”
“他們二人,當真是不知廉恥……”
於是,喬梔的罪狀又增一樁。
更多的人選擇了聞鳶。
然而,就在聞鳶即將被救上來時,繩子猛地一墜,她飛快地掉了下去。
是謝弋樓!
他肯定做了什麼手腳,強行將喬梔送上來了!
規則再一次被打破,驚恐在每個人的臉上蔓延!
果然,偃師玉接連虐殺了好幾個修士!
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亡就會降臨在自己身上,有人衝著天邊那抹流雲般潔白的身影,崩潰大叫:
“救世主,你不是救世主嗎!”
“救我們、救救我們啊!”
“難道你要看著我們去死嗎?”
“你就這麼沒用,一個人也救不了嗎???”
他們怨毒地,仇恨地看著淨世。
這一刻他們比厲鬼更像厲鬼,而少年嘴角染血,麵容雪白,一邊抵擋傀儡進攻,一邊強行凝聚神識,衝破那困住眾人的結界。
月神涼薄笑著,她看著那黑發白袍的少年。
神啊。
這就是你庇護的世人,這就是你向往的人間,如果明知結局,你還願意……繼續守護下去嗎?
突然,一道極弱的聲音響起。
“各位師兄師姐,師叔師伯……你們不要怪神官。他、他一直都在努力救我們的……我都看到了,當時,越山君要殺了我們血祭,是尊者把我們救回來的,沒有他,我們早就死了……”
那是個不足十五的少年,麵孔俊秀,眉眼帶著青澀,他輕聲說:
“我入道殺妖,是為了給我爹娘報仇,我功力差,對付不了這個怪物,但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決定旁人的生死。何況,聞師姐領我進門,把我當成親人。清嫵尊鼓勵我,是一位耐心的好長輩,如果、如果非要逼我從中做出一個選擇……我,我、我寧願誰都不選!”
那少年扔掉竹簽,大叫一聲,竟然拔出劍,來往脖子上一抹。
不過片刻就氣絕身亡。
他就這麼橫死在了眾人眼前!
這是第一個,以死來抗爭的人。人群再一次,陷入詭異的沉默!
少年的死亡,終於讓一些被恐懼衝昏頭腦的人清醒過來。
就算做出選擇,也會原地消失,誰知道會被那個怪物,傳送到什麼地方去?!
終於,大家認知到一個事實:
偃師玉根本就是在玩弄他們,看他們醜態必出的模樣!
當務之急,應該是一致對外!
於是,眾人齊心,開始與淨世一同打開這結界。
法陣破解的一瞬,偃師玉便被一把利劍穿透了喉嚨!
一抹白影,飛快往深淵而去。
喬梔在急遽下墜。
聞鳶也在半途醒了過來。
她恐懼地想要大叫,但喉嚨的劇痛,讓她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喬梔隻覺得,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
她像是走馬燈般,回望自己的一生。
普普通通。
而在這個世界的所有經曆,已經是她最驚心動魄的記憶。
果然還是……
想要活下去啊。
她捏緊了手中的平安符……如果這樣做,就能得救的話……
喬梔開始祈禱。
明明不久前,她還是個無神論者,今夜,她卻用著一生從未有過的虔誠,禱告……
真的,至少,至少、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放棄她。
但至少,是被他偏愛的吧?
是被那個,她第一眼就看進心裡的少年……
堅定選擇的……
“七郎,救我!”
眼中,出現一抹雪白的影。
如月華、如飛霜。
向她墜落。
……
身體被劇痛貫穿的瞬間,喬梔的臉上,還有著鬆了一口氣的驚喜表情。隨即被巨大的尷尬和茫然所淹沒。
她大概是太自作多情了。
以為自己在神的心裡至少有一點點的不同。
卻原來還是,被放棄了啊……
喬梔的眼睛漸漸濕潤,她躺在血泊裡,呆呆看著天空。
痛嗎。是痛的,可是,是身體在痛,還是心在痛呢?
有人在她麵前蹲下,笑道:“其實,這不算是死局。還有第條路。”
“殺光那一千人。畢竟他們,可是看到了一千年前的事情啊……到時候流言傳出去,他的信徒必然會流失大半,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在場的所有人,如此,他便不用束手束腳。”
“但,越山君會這麼做,淨世卻不會,他絕對不會犧牲那些人的,我可是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哦……”
“所以對不起,隻能犧牲你了……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他會這麼選了。”
“幸好聞鳶毀了你的仙身,否則,我還想不到用什麼辦法,來徹底殺死你這具肉/身。”
魔支著額頭,惡劣地淺笑著,他蒼白的指,點在她眉心:
“喂,所以說你快回來吧?彆再那麼弱,任人欺淩、被人拋棄,回來和我一起殺光他們吧?嗯?”
無數厲鬼嗅到了血腥氣,向著血泊中的喬梔靠近,卻在即將觸碰上的一瞬間——
她的身上,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靈光!
百鬼飛灰!
偃師玉瞳孔驟然緊縮。
他的身影,在靈光中漸漸淡化,最後一刻,他咳笑出聲。
沒想到淨世還是留了一手……那道護身符裡,竟然有他的大半法力。可惜,晚了!
一切都晚了!
“你真以為你是神嗎!一個小小的化身!”
他看著天空,狂笑不止,“女君必定會歸來,我也會再度複活,你們殺不完的,永遠殺不完的!這世間不會有乾淨的那一天!”
刺耳的聲音,終於停下,喬梔感到有個人走了過來,清冷的花香氣味飄來。
喬梔用力地朝他豎起一個國際友好姿勢,想對他說,不死之身,也會痛的啊。
但她沒有力氣了。
那人蹲了下來,喬梔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到有冰涼的發絲拂在麵上,是他的頭發散了下來。
他的呼吸聲,似乎也有些急促,一句話也沒說,掌心凝聚靈光,虛虛攏在她上空,隻是那抹光不再純粹,也不強盛,隻是很小很小的一抹光。
喬梔再次感到那流水般的觸感。
她不由得有些希冀。
要是能治好就好了。可那些傷口卻怎麼也愈合不上,依舊不住地流血,流血。
為什麼?
謝塵寰像是自言自語般呢喃,聲音有些低啞:
“你不是,不死身嗎?”
喬梔根本回答不了他,因為痛感占據了她全部的感官,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條扭斷的毛巾。
人在最絕望的時候,通常都會相信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比如現在,她竟在心中囈語:
神啊……
救救我……我想活下去……我想回家,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我還有未來……我不能死在這裡……
然而神就在麵前。
神就在她麵前。
但他救了彆人,他並沒有選擇她。
喬梔的眼睛忽然睜得極大。淚水湧出眼眶,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
“應該不要喜歡你的……”
她委屈又難過,卻再也沒有機會發泄了,她就要死了。
“我不想要這樣。”
“我不想被拋棄啊……”
她每念一句,少年的臉色便愈白一寸。
她卻又突然充滿希冀地看著他,好像回光返照,“七郎,我還能再活過來的吧,我肯定……還能活過來的吧?”
被殺掉的每一次,她都會有這種感覺,我可以活著的。
總有一天,我可以活著從這裡走出去的。
我還有奶奶。
但是為什麼,這種痛還不停止,為什麼胸口越來越冷,為什麼眼睛快要看不清了……
救救我啊,誰來救救我啊……
救命啊……奶奶,小智,救命啊……我要回家……我還要上大學,奶奶給我織的圍巾,我還一次沒戴過……我……
她的心聲在某一刻徹底地斷絕。
那絲祈禱,那微弱的,神啊,就偏愛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那樣卑微的聲音。
可他還是放棄了她,去救了彆人。
“夠了。”
月吟憂按住少年的肩膀,阻止他輸送法力的舉動,“她已經死了。”
謝塵寰低頭。
少女大睜著眼,那雙原本比長明燈還要明亮的眼睛裡,早已黯淡死寂,一點光都沒了。
她的手那麼小,他一隻手就可以包在掌心。裡麵緊緊攥著一枚平安符。平安符上,沾滿了血跡。
他曾對她說過一句話,像是一個神官對著信徒說,
又像是男子對心愛的女子許下承諾。
“握著它祈禱,我就會出現在你身邊。”
如今,平安符沾滿了她的血,被她緊緊地攥在掌心,似乎仍在小聲祈禱。他卻再也聽不見她的心聲了。
她死了。
……
……
喬梔醒來時,山洞外暴雨如注。
身下鋪著不平整的亂石,無數雨滴飛濺進來,將洞口處的雜草打濕。
身邊有人縮著肩頭,是個半大不小的小丫頭,嚶嚶嚶地哭著,其聲悲涼,渾似死了雙親。
然後,也不知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突然站了起來。
一起身,便與喬梔對上了視線。
“啊——!”那丫頭五官扭曲,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一幕。
喬梔卻十分淡定。
小丫頭白著臉後退好幾步:“小、小姐你,你不是死了嗎?”
明明剛才她摸過心跳,都已經不跳了啊!
喬梔心說,是,你小姐確實死了。
而她本人……也確實死了。
喬梔悄然從袖子裡伸出手,摸上心口,那裡一片冰涼。
她確認過,這具身體是她自己的,她不是借屍還魂,卻,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不知道為什麼還保留有意識,能夠行走和說話。
是變成了怪物……還是厲鬼?
不管了,至少作為人的記憶還保留著,姑且就當自己還是人吧。
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連帽披風。這是一個少女給她的。
她在路上遇到了對方,彼時人已經進氣多出氣少。
奇怪的是,此女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就連淚痣的地方也一般無二。
但經曆了清嫵的事,喬梔已經沒多大震驚了。
也許,這個世界就是有許多跟她長相相似的人。
但當時她看著那少女不斷流血的致命傷,卻莫名地,感到一種渴感。
她在渴望那鮮血。
她為自己這變化而感到心驚。
回過神來,“瞎說什麼,我這不活得好好的。”
丫頭卻很震驚:“小姐,你不傻啦?”
原來之前她的主人,是個傻的麼?
絮兒卻很高興,小姐還活著,比什麼都好。
隻是,小姐看上去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絮兒偷偷看了一眼。
少女眼瞳漆黑,皮膚蒼白,五官精致,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外麵雨越下越大,絮兒知道小姐從小體弱,於是十分自然地抱住她。
隻是貼上去的瞬間,她就打了個哆嗦。
“小姐,你的身體為什麼這麼冷……”就好像,好像屍體一樣。
廢話,死人當然冷。喬梔也沒推開她,活人的體溫對如今的她來說就像是暖爐,感覺還不錯:
“我一覺醒來,好多事都記不清了。能不能告訴我,我是誰,都發生了什麼。”
婢女的智商似乎也高不到哪裡去,不疑有他,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交代了。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頂替的這個身份的主人,叫做崔梔。
乃是皇城世族崔家的庶女,剛剛認領回家,在此之前,她是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奸生子女。
也就是崔家家主在外鬼混,所生下的私生女。
好在,她有個爭氣的同母哥哥,去年跟著家主上戰場,打了不少勝仗。
他用戰功,換來生母入崔家祠堂,以及妹妹的一樁婚事。據說許了個不得了的貴人。
崔梔話少沉悶,智力有損,卻一朝攀了高枝。惹得家中姐妹眼紅不已。
這是又穿越了嗎?
喬梔漠不關心,她隻想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恢複原樣。而且最近,她看到一個很詭異的東西。
她伸出手,向那丫頭的肩頭抓了抓:
“你能看到自己這裡有一團火嗎?”
“啊?”絮兒愣愣的,“小姐你在說什麼?為什麼奴婢聽不懂?”
是了,活人看不見。
命火。
據說,活人身上有把火,頭頂一把、雙肩各一把,而這種火,隻有死人才能看見。
所以說她現在真的,是一具會行走的屍體了。
她捋起衣袖,看著那隱隱透著青白的膚色,她皺起眉頭。莫非過幾天還會長出屍斑不成?
那可太糟心了。
突然,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那娘們兒肯定躲在這附近。”
“給我搜!”
婢女猛地一驚,她嚇得抱緊了喬梔,“怎麼辦,怎麼辦,那些山匪,還是追來了……”
“絮兒好不容易找到小姐……”她絕望地說,“不然絮兒去將他們引開吧……”
一個弱女子遇到山匪,後果可想而知。
沒想到,她如此忠心。
喬梔按住她說:“沒事。”
萬鬼深淵的那次死亡後,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她不再會感到疼痛,不再會感到強烈的高興和悲傷。連眼淚都沒有了。
但是,她卻多了一樣能力。
正好可以試驗一下。
於是她一個手刀,便將侍女劈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漢子走了進來。
“喲,果然在這。”
“終於讓老子找到了,臭娘們兒跑得挺快啊!”
本以為,會看到瑟瑟發抖抱在一起的兩隻小老鼠。
誰知道……
山匪徒然打了個哆嗦。
少女一雙眼黑白分明,死氣沉沉,就好像死了很多年的屍體那般。
她臉色慘白得可怕,雙唇卻像是玫瑰花般紅潤柔軟,緩緩開合。
“是你在找我嗎。”
語氣陰森森的,像是剛剛從地獄裡爬上來的厲鬼。
“這娘們看上去有點邪。”山匪琢磨著,但很快,色心就占據了上風。
“管他呢。這種姿色,老子半輩子都遇不到。”
正好,幕天席地,將喜事辦了。
然後,男人眼裡閃過狠色,再人不知鬼不覺地擰斷這小娘們的脖子,差事完成,賞銀到手。
那少女黑裙委地,像是一朵漂亮柔弱的梔子花,男人試探地伸出手,在摸到她臉的一瞬間。
他的心中突然一陣發寒,而他身邊小弟的表情,也變得極為驚恐。
“老、老大……那是什麼……”
一道陰影籠罩。
男人慢慢抬頭,隻見那山壁中伸出了一隻巨大的慘白的鬼手,握著一把巨斧。
斧頭上沾滿血跡。
那山匪還沒來得及發出尖叫,就被劈成了兩半。在場所有人,全都被嚇得癱軟在地。
喬梔袖口輕揚,擋住了飛濺過來的鮮血。
她心中響起一聲歎息。
回不去了。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殺死的第一個人。
那屍體,血淋淋地擺在那裡。但是,她肩上的命火稍微亮了亮。皮膚也稍微恢複了點血色,有了人的感覺。
她隱隱覺察到,隻要殺人,或者說,隻要有活人的血,就能點亮她的命火,短暫地還陽。
嗅著那股濃鬱的血腥味,她心中一片荒蕪。
殺人了。
意外的是,她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沒有任何的不適。
眼見這般可怖的一幕,其餘山匪早就爬的爬,跑的跑。
喬梔低頭看著,山匪的血應該,也可以續命吧……?
她緩緩挪過去。
又有一道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伴隨著馬蹄聲,刹那間,火把照亮了山洞,喬梔被刺得眼睛發疼,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闖進來的士兵,看著那屍體,紛紛瞪大了眼。
“這是……野獸乾的?”他們是皇城守衛,奉命來剿滅山匪。
緊接著,他們在角落裡看到了一個少女。
那少女蜷縮在寬大的披風下麵,裸露出小腿,白皙的皮膚上濺了星星點點的血漬。
誰能想到,荒郊野外竟有此等香豔。
屍體,美人,血。再一聯想京腫頻發的詭事,很難不聯想到妖邪。
為首的將領沉著臉道:“提走,帶去審問一番。”
喬梔正要開口——
“薑吟,發生何事。”
那聲音清潤,聽上去很年輕。
來者一身白道袍,黑發用簡單竹簪挽起,散落下來,清雅貴氣。
那將領轉身,畢恭畢敬:“殿下。”
殿下……?
喬梔抬頭,看見了一張少年的麵孔。
冰雪般的膚色,修梁薄唇。他低垂著黑眸,額心點著一粒朱砂。
禁欲又俊美。
喬梔空洞的眼睛看著他,這張麵容熟悉至極,她不會認不出。隻是,比那位神官,更加有人的感覺。
也許,是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太久。少年微微抿起薄唇。
他心中困惑,覺得這少女給她的感覺隱隱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心中雲遮霧繞地,升起股朦朧的情愫。
可她身上,卻又有一種古怪的氣息傳來。
這種氣息,讓他覺得非常、極其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