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 47 章 曆陽聞鼙鼓(十四)……(2 / 2)

家臣 香草芋圓 10909 字 4個月前

陸適之清晨回來時,臉色不太好看。

這本是個晴好的初秋天氣,天空湛藍,阮朝汐把幾扇窗全打開,讓日光清風都透進屋裡,在窗邊提筆練字,寫的還是自小寫慣的那句“日出雪霽,風靜山空”。

寫著寫著,雲間塢的遠山景致似乎出現在眼前,山巒屹立,雲霧來去。動蕩不靜的心緒就會安寧下來。

筆下寫著字,耳邊一句句地滑過陸適之探聽回來的消息。

有人說,平盧王的人在荀氏壁外叫門,口口聲聲喊得是:“替我家殿下送來請帖。今日難葉山宴飲中途,驚見一位小娘子,容貌酷似亡故的平盧王妃。特此下貼,邀約下月城內再聚。”

又有人說,他在正堂親眼所見,那送信的文掾,並未把請帖交給荀氏郎主,而是遞交給了旁邊作陪的阮大郎君。

阮氏進山聽經的女眷直接坐車回程,並未前來荀氏壁作客。

暫居在荀氏壁的阮氏女,隻有十二娘阮朝汐。

前院外客們轟然議論不止,四處沸沸揚揚都說,今日難葉山相看,阮十二娘肖似亡故的平盧王妃,入了平盧王的眼,或許打算聘入王府。

阮朝汐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心頭長氣,執筆的指尖用力,屏息靜氣,繼續書寫練字。

這麼多年練習不輟,她早已寫得一手令人驚歎的好字,不止仿寫阮大郎君的筆跡妙惟肖,就連仿起荀玄微的字跡,也能得七八分神韻。

這麼多年寒暑不輟,練字本身,已經成了排解情緒壓力的舉動。筆下逐漸顯露的、屬於荀玄微的清雅字跡讓她心情舒緩下來。

若有什麼確鑿消息,阮荻和荀玄微兩邊必然會來知會她。

如今兩邊都毫無動靜,顯然事未定。

她理應靜心。事未定時,不必妄動念。

然而,她畢竟今年剛及笄不久,對自己的前路還是一片模糊未定。

她確實想過,或許長兄會去找荀三兄商量,兩人從豫州士族門第議定一個合適的人選,再過來告知她,她要嫁了。

或許會有一場相看,或許沒有。

她父親的屍骨未尋獲,阮氏祖墳為他立了衣冠塚。她的名字列入了阮氏女的排行。但因為她幼小時在鄉野流落十年,阮氏各房背地裡對她都有非議,更何況彆家呢。

豫州大小士族門第,她是旁支女,又自小沒了爺娘,和嫡係大宗優渥出身的郎君不般配,想要順利議婚,或許會降一等,往旁支庶出的郎君裡尋。

有時半夜睡不著,她對著窗外梧桐樹冠的巨大陰影,心裡想,十五議親,十六出嫁,這就是我的前路了?

她在雲間塢裡苦學五年,雖然談不上殊才,但也能跟上東苑的進學;雖然不喜管束嚴苛,但也能跟上西苑的教養。

日夜練習不輟,寫一手絕好的字,仿人字跡惟妙惟肖,沒有機會回報塢壁……她就要嫁出去了?

她沒想到,人生如此曲折多變,看似平坦的前路側邊半步就是千仞懸崖,竟然會有一條直通懸崖

的凶險前路等著她。

以“容貌肖似亡妻”的可笑借口,被平盧王選入王府?

當然不可能給她王妃的名分。陳留阮氏也不會為了一個自小養在外處的旁支女和皇家宗室翻臉。

會不會忍耐吞聲,悄無聲息送她入平盧王王府,做那毒蛇的侍妾,換取大族安寧?

流言沸沸揚揚,越傳越真。清源居門戶緊閉。

幾名家臣得了荀玄微的吩咐,誰來也不開門,連荀七娘焦急過來探望也被擋在門外。荀鶯初叫不開門,隻得隔門說話,沒說幾句,七娘自己哭得止不住,被女婢們哄勸著離去。

窗外枝葉搖晃,點點陽光如碎金。阮朝汐在窗邊伏案,一筆一劃地書寫著:“日出雪霽,風靜山空”。

她可以外表保持鎮靜,可以落筆從容穩健。

但她的心無法保持平靜。

銀竹早上放在案邊的酪漿,直到放得冷透了,一口未動。

三日後,院門轟然打開。

數日未見的荀玄微,踩著晚霞跨入庭院。他身後跟隨著麵色凝重的阮荻。

“十二娘。”荀玄微溫聲喚她,“出來一下,有事和你商議。”

阮朝汐站在廂房門邊,指尖還沾著一點墨跡,細碎陽光落在她無暇脂玉色的麵容上,抿唇不語。

借著枝葉間落下的細碎日光,她一眼便瞧見了荀玄微和阮荻背後站著的荀九郎。

荀景遊脫下了規規矩矩的官袍,換上了一襲朱色蜀錦廣袖袍,鮮亮錦袍襯得人精神煥然。

雖然入了官場,行事過於老成,被七娘暗中抱怨不止,確實是個眉目俊朗的少年郎。

荀九郎此刻的表情肅然,然而眼神灼亮,帶著隱約期待。站在荀玄微身後,炯炯地望過來一眼,又規矩地轉開了視線。

阮朝汐細微地蹙起眉,把視線轉開。

“長兄。荀三兄。”

阮荻的氣色不大好,下巴顯了胡茬,眼下發青。

在阮朝汐的注視下,阮荻沉重地走近兩步,站在麵前,對著她的視線,欲言又止地憋了一會兒,搖搖頭,對荀玄微說,“我開不了口,你去說罷。”直接走遠了。

阮朝汐:“……”

她又望向荀玄微的方向。

荀玄微看起來和平日並無異常。

站在樹蔭下,目光沉靜,神色自若。兩邊的視線對上片刻,踩著木屐緩步走過來。

“這幾日外頭有些風言風語,你可是聽到了?”

阮朝汐並不瞞他,“聽到了。說什麼我長得像曆陽城裡死去兩年的王妃。無稽之談。”

“確實是無稽之談。故去的平盧王妃是京城太原王氏之女。她父親王司空對我有師長的情誼,我在京城見過故王妃,和你並無相像之處。那位殿下的請帖,顯然是借口,另有其他目的。”

阮朝汐聽他說得篤定,才放鬆了眉眼,耳邊卻又傳來下句:

“然而,邀約入城的帖子單獨下給了你。明知是個借口,彆有目的。若我們這邊沒有妥當的應對,你還是要去。”

阮朝汐心裡一沉,直通懸崖的險惡前路出現在眼前。

“我不去!”她斬釘截鐵道。

“你當然不必去。”荀玄微卻又放緩了聲線,聽來格外理智而鎮定。

“彆怕,阿般。我和你長兄商議了,曆陽城內凶險難測,必然不能放你一個小娘子去,任你踏上一條凶險前程。你如今也大了,放心,總要給你謀個好前路。”

阮朝汐目不轉睛等著,等他下一句話,提到為她安排的好前路。

然而下一句話卻輕描淡寫地拉開了話題。

“外頭風言風語,連累了十二娘閉門不出。今日秋高氣爽,我和你長兄都有空,不妨就在荀氏壁裡尋一處清淨地賞花宴飲,十二娘可願意隨同散心?”

過於不著邊際了。阮朝汐飛快地打量,對麵的郎君神色怡然,自然看不出什麼。她納悶地說,“隻有我一個?七娘不去?”

“宴飲自然還有其他女眷。不過七娘今日有事不能來。”

荀玄微往旁邊側了身,示意荀九郎上前。

“這是我伯父家的從弟。家族裡行九,雙名景遊,在阮郎麾下任職。今日賞花宴席,由九郎的母親操辦,他隨我們一同送你過去。”

九郎從庭院裡上前來,長揖行禮,“十二娘。”

阮朝汐心裡怪異的感覺加重,側身避過,還禮萬福,“我們見過的。九郎不必客氣。”

荀九郎目光瞬間亮如晨星,壓抑著喜悅,矜持地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