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公元1140年·紹興十年」
「金地·五國城」
宋欽宗, 哦不,是重昏侯趙桓,聽到了門外的天穹上又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那個聲音之前響過兩次, 可每一次他都正巧被金人鎖在屋內, 一直未曾親眼所見那所謂的天幕和仙人。這段日子他表現不錯, 完顏大王總算肯放他出來走走,趙桓小心翼翼地拉開了房門,先是拿眼睛在門縫中一轉, 確定院子裡沒有金兵, 他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還沒走幾步, 他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阿爹。”
趙桓一個激靈, 猛地回身,壓低了聲音憤怒道:“輕些!喊朕作甚?”
站在趙桓麵前的, 是他與皇後朱氏的女兒, 柔嘉公主。柔嘉長得很像她母親, 如今十九歲,出落得亭亭玉立,隻是……趙桓看著柔嘉那灰蒙蒙的眼睛,避開了目光。
自從前幾年朱氏投水自儘後, 趙桓的生活大多要靠後妃公主們服侍。這些年金人越發跋扈, 已經弄死了好幾個他的女兒。如今隻剩一個柔嘉,因為上次反抗太激烈, 也被弄壞了眼睛,如今看東西霧蒙蒙的, 一入夜就是半個瞎子。
“柔嘉,回屋裡去。”趙桓頓了頓,勉強放緩了語氣。他急著想看天幕, 實在沒工夫搭理她。
“女兒看到了。”
柔嘉抬起頭,望向天際。
她的目光非常虛空,像是真的看到了什麼,又像隻是迷茫空望。她的聲音有種奇怪的空洞,不像是在用嘴巴說話,倒像是直接從胸膛裡發出古怪的回聲。
趙桓被她這神神叨叨的模樣搞得毛骨悚然 ——自從來了金地,這些女人都瘋得七七八八。
父皇的曹才人在旱廁被金兵奸|汙後,回來就瘋了,叫囂著要與金人同歸於儘,差點沒給他和父皇惹出大麻煩。還有那些宮女……反正都是要嫁人的,何必如此惺惺作態?再說了,這些宮女不過卑賤之軀,能為自己這個皇帝儘份力是她們的福氣,沒看到自己都把金枝玉葉的女兒獻出去了嗎?
“你看到什麼了。”趙桓壓抑著不耐煩應付道:“你趕緊回屋子裡去,今兒大王點名要你伺候,一會兒就來接你……還有你那婢女,傷好了就一起過去,彆讓大王們不高興。”
柔嘉已經習慣了父皇說這種話,她沉默了片刻,抬起手——
“我看到、那句話。”
天幕上的確映著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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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睛好了?”
趙桓一驚,隨即欣喜。這倒是個好消息,若是女兒的眼睛好了,能幫自己做的事自然也就多了。自己的鞋襪好久沒人縫補,腳趾處還破了個洞,另外裡衫的袖口也毛了……
“隻能看到那個。”柔嘉又垂下了頭,循著聲音望向自己的父皇。她霧蒙蒙而毫無焦距的眼睛直勾勾地對著趙桓的麵孔,就像一個有實體的幽靈。
趙桓不免有些失望。
“行,你要看就在這兒看。”
“不過一會兒金人來接你,你還是得過去,聽到嗎?”
“是。”柔嘉點了點頭。
解決完柔嘉,趙桓興致勃勃地抬頭:“朕前兩次都錯過了,你那兩次在何處?”
“一次在院中,一次在……”柔嘉抿了抿嘴,沒再說下去。
趙桓了然,不以為意:“那你就跟朕說說,上兩次講了什麼?”
柔嘉沉默了一會兒,低下了頭:“女兒沒聽懂。”
“也是,”趙桓點了點頭,又偏頭問:“那你在……的時候,金人們看到仙人現身,是何反應?”
“金人看不到。”
柔嘉第一次露出笑意。她抬頭溫柔地看了看天穹,眼眶裡無端凝了一汪晶瑩的眼淚,這眼淚在她蒙翳的眼珠上轉動,折射出珍珠般的柔光。
趙桓好久沒見女兒笑了,竟然一時恍惚。她盯著柔嘉的臉,怔愣道:“什麼?”
柔嘉以為父皇不信,又望向父皇,加重了語氣重複道:“金人看不到。”
“看、看不到?”
趙桓突然意識到女兒在講什麼。他的腦中仿佛有煙花炸開,嘴角不由高高咧起,結結巴巴地確認:“看、看不到?這就是說,仙人隻庇護我們漢人?”
“柔嘉,會不會、有沒有可能……仙人會救朕出去,會告訴朕逃脫的辦法?朕好歹也是漢人的皇帝,仙人庇護漢人,就一定會救朕,朕一定……”
“重昏侯!”
不耐煩的暴喝聲打斷了趙桓的喃喃自語,趙桓像是見到了貓的老鼠,差點一蹦三尺高躲回屋裡。他僵硬著身體,擠出討好的笑容,磨磨蹭蹭地迎向院門口的金兵:“大、大爺們,今日怎麼來的這麼早?”
門口的金兵們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他們將簡陋的院門拍得震天響,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嘲弄和蔑視:
“重昏侯!你還真把這兒當你皇宮了?我們想來就來,你說話小心些!”
趙桓訥訥,局促地在原地搖擺了片刻。他有點想抬頭看天幕,又怕惹得金兵起疑,想了想,他伸手把身後的柔嘉推上前,討好道:“大爺們可是來接柔嘉?她已經準備好了!”
“你這賣女的蠻子!”
蠻子本是北人對南人的蔑稱,這些底層的金兵以此稱呼趙桓,那相當於是直接拔了趙桓的臉皮扔在地上踩。但凡有點血氣的男兒此刻都該橫眉怒目,可趙桓隻是低眉順眼地點點頭。
領頭的金兵一把扯過柔嘉,不屑地往趙桓的腳背上吐了口唾沫:“都說你們漢人節氣高,你這皇帝倒是不同。若是俺的女兒被人侮了,俺就算是死也要跟他拚命!”
趙桓低著頭連聲唯唯。
這窩囊樣看得人直冒火氣,連金兵都有些受不了,紛紛移開目光,不屑道:“一個不夠,重昏侯,再叫幾個漢女出來。”
“這、這……”趙桓有些為難,小心翼翼地賠笑:“倒還有幾個宮女,隻是前幾日……這血刺呼啦的,這傷都還沒好呢。”
金兵們對視一眼:“那你女兒這次可要受罪了。”
柔嘉如木偶一般站在他們中間,臉上死寂一片。她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隻是拿自己那雙霧蒙蒙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父皇。
見如此,領頭的金人同情地看了一眼沉默的柔嘉,掐著她手臂的力道也緩和不少,他頓了頓,竟然放恭敬了許多,低頭提醒:“公主,我們走吧,一會兒你聽話些,爭取少受些罪……為重昏侯,不值得!”
柔嘉被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