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老主簿欲言又止:“沒有……”

雲琅竟料錯了:“沒有?”

“沒有……伺機。”老主簿實話實說,“虔國公知道這些,當晚提著刀就去您府上了。”

雲琅:“……”

雲琅有些餘悸:“然後沒拿動刀嗎?”

“然後王爺去攔了。”老主簿低聲,“追到門口,攔住了虔國公。”

雲琅無聲蹙了下眉。

“虔國公震怒,當街痛罵王爺悖逆不孝,枉為人子。”

老主簿:“激憤之下……動了手。”

雲琅倏而抬眸,撐了下,不防扶了個空,硬坐起來:“傷了何處?”

“倒不重。”老主簿忙扶他,“老國公畢竟心疼晚輩,手下有分寸……”

雲琅氣息續不上,咬牙沉聲:“傷了何處!”

“王爺不還手,被老國公一刀紮了肩膀。”

老主簿隻得如實道:“見了血,老國公終歸下不去手……又氣又惱,帶人走了。”

雲琅被他扶著,胸口起伏,閉了眼睛。

“確實傷得不重,隻是皮肉傷,不出半月就好全了。”

老主簿生怕他傷及心神,忙保證:“隻是老國公那幾日一直都在府上,王爺想出去見您,又怕國公對您不利。”

“雖不曾出去。”老主簿輕聲,“王爺在府中牆內,也陪您站了三天……”

“我知道。”雲琅闔目,慢慢調息,“我那時一身功夫好歹還有十之八|九,一聽就知道,他在牆對麵站著。”

老主簿愣了愣:“您知道?”

“我本來就想站一天的。”雲琅磨牙,“那個憨貨一直站著,我也不好意思走。”

老主簿:“……”

老主簿不太想知道這一段,勉強開口:“王爺,王爺也不知――”

“罷了。”雲琅輕呼口氣,睜眼重新坐直,“忽然同我說這個,是要問我的傷嗎?”

老主簿一腔心思被他陡然戳破,訕訕低頭。

“我那時底子尚可,又在宮裡好生養了月餘,立三日風雪,沒什麼的。”

雲琅道:“是戰場苦寒,我自己又折騰……叫他不必胡思亂想。”

老主簿還想問,看了看雲琅臉色,低頭將話儘數咽回去:“是。”

“至於這傷的來處。”雲琅慢悠悠道,“隻靠你們還問不出。要想知道,叫你們王爺來把我扒了衣服、綁在榻上,親自問我。”

“……”老主簿身心震撼:“您不怕王爺當真這麼做嗎?”

“怕。”雲琅當晚回去就琢磨了一宿,計劃得很周全,“所以我會在他揪住我衣領的時候,因為受了驚嚇舊傷發作,胸口疼得喘不上氣。”

老主簿:“……”

“倘若他還要繼續。”雲琅道,“我就會昏死過去,人事不省。”

老主簿訥訥:“您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訴王爺,是嗎?”

雲琅心安理得:“是。”

老主簿儘力了,拿過座靠墊好,扶著雲琅靠上去歇了歇。

“虔國公……”

雲琅原本沒想過這一層,被主簿提了一句,倒有些意動:“如此算來,琰王府在朝中,倒也不全然算是孤島一片。”

“話雖如此。”老主簿苦笑,“這些年,虔國公也不收府上的東西,兩家形同陌路,已許久不走動了。”

“凡事總在人為。”雲琅沉吟,“我若負荊請罪去一趟……”

“萬萬不可!”老主簿忙擺手,“不等您說話,老國公定然已一刀將您劈成兩段了。”

老主簿記得聽刀疤提過,稍一猶豫:“您是不是有王妃的遺信?若能拿出來……”

雲琅淡淡道:“燒了。”

老主簿微怔,遲疑了下:“先王――先王信物呢?”

雲琅:“埋了。”

老主簿:“……”

“當初――當初您在京郊城隍廟,以所知內情與先王靈位一並逼那位立誓,要保我們王爺。”

老主簿道:“誓言口說無用,您……”

“焚成灰燼,混血成酒。”

雲琅:“喝了。”

老主簿啞口無言。

雲琅還在盤算虔國公的事,敲窗叫了親兵進來,隨口吩咐了幾句話。

老主簿怔立半晌,忽然察覺出哪裡不對,皺緊眉插話:“這諸般憑證,都儘數毀了乾淨。您當初就沒想過,倘若有今日,如何解釋――”

雲琅攤手。

老主簿喉間緊了緊,啞聲:“您,您沒想過解釋?”

老主簿愈想愈後怕:“若是我們王爺不信……”

“不信就不信。”雲琅笑笑,“我又不是幾歲小兒,受了些委屈,就哭著要人抱。”

老主簿說不出話,替他奉了一盞熱參茶,輕輕擱在雲琅手邊。

“他受的傷。”雲琅到底惦記主簿說的那一刀,“確實好了,也沒留什麼遺症?”

“確實沒有。”老主簿忙搖頭,“這個不瞞您,確實隻破了皮肉。”

將心比心,雲琅為什麼不肯說出這處傷的來由,老主簿其實也大致猜得到:“若是嚴重到了您這個地步,縱然您親自問,我們也不會說的。”

“怎麼就我這個地步……”

雲琅失笑,撐著胳膊坐起來:“我想見見你們王爺。”

老主簿怔了下:“現在?”

“就說我反省過,知錯了。”雲琅點點頭,“叫他今晚彆睡偏殿,回書房來吧。”

老主簿:“……”

雲琅:“……”

雲琅自己也覺得不很對:“是怎麼到這一步的?”

“大抵。”老主簿艱難道,“自小如此,您和王爺……都習慣了。”

每次吵架,都被雲小侯爺暴跳如雷轟出書房,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

從書房奪門而出這條路,他們王爺走得異常熟練。

“不合適。”雲琅最近時常自省,決心知錯就改,“現在叫他回來。”

老主簿有些遲疑:“現在王爺隻怕還沒消氣……”

“不妨事。”雲琅道,“就說我沒睡好,胸口不舒服得很,怕是舊傷發作了。”

老主簿進退兩難,猶豫地看著雲琅。

“放心,一到門口就告訴他實話,承認其實是我叫你們說的。”雲琅拍胸口:“後頭的事我擔著。”

老主簿橫了橫心,應了句是,舍生忘死地帶人跑著去叫王爺了。

屋內無人,一時安靜。

雲琅撐著床沿,慢慢彎了腰,伏在膝上靜靜歇了一陣。

隔著一堵牆,分立在王府兩側的那三個日夜,忽然不講道理地從記憶深處翻扯上來。

最後一日,雪其實已停了,天高氣爽,風清雲淨。

三日的大雪,徹底埋淨了京城最後一絲血色,將一切都深埋在明淨的新雪之下。

他靠在牆外,聽著牆內的動靜。

年關將至,不遠處的街巷有人在喜氣洋洋地放著新鞭,爆竹的氣息混著街角的新酒香。

在雪後的新年裡,像是從不曾發生過任何一件事,從不曾失去過任何一樣東西。

雲琅拄著榻沿,低低咳了兩聲。

絲縷痛楚順著血脈攪動,恍惚帶出風雪的刺骨寒意。

雲琅闔了眼調息,將翻騰起來的不適壓下去,抬頭想活動活動、通一通氣血,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蕭朔立在門外,氣息不定,視線牢牢落在他身上。

雲琅等了一會兒,往門外看了看:“老主簿呢?”

“年紀大了,腿腳太慢。”

蕭朔沉聲:“又不舒服?”

“沒有。”雲琅輕咳,“嚇唬你的。”

蕭朔:“……”

“是找你有事,怕你不過來。”

雲琅不給他發火的機會,招了招手:“關門,過來坐,跟你商量一下。”

蕭朔神色不明,盯了他片刻,反手合了書房門,走過去。

“再過些時日,就該到除夕了。”

雲琅打點精神,坐起來:“守歲宮宴,外放的王侯也要回京,我記得虔國公在涿州,按例也要回來……”

雲琅低頭,看著被蕭朔拉過去的胳膊,咳了一聲:“我沒事,你不用動不動就給我把脈。”

“我放不下心,無心聽這些。”

蕭朔淡淡道:“不必管我,說你的就是。”

雲琅張了下嘴,看著蕭朔,四肢百骸忽然絞著一疼。

老主簿說,那一日,蕭朔聽聞虔國公提刀去侯府尋仇,當即便追了過去。

那時……他其實已不在鎮遠侯府。

同鎮遠侯對峙那一日一夜,為保清醒,雲琅屢次以內力強震心脈。事了之後倒頭昏死過去,再醒來,就已躺在了宮中。

先皇後將他接進宮裡,逼著他臥床養傷,搜出了他身上的禁軍虎符。嚴令不準雲麾將軍踏出宮門一步,不準傳進半點外頭的消息。

太醫院繞著他,砸下去的藥方子疊了厚厚的一摞。

雲琅養了半月,才從榻上下來,受了一領禦賜的披風,陪駕去見一個闖宮的世子。

……

蕭朔去攔虔國公,應當也是那之後的事。

雲琅已奉皇命去勸了蕭朔,就在端王的靈前,勸他就此作罷,勸他受封襲爵。

到這一步,兩人之間,已不剩半點當日情分可講,再無半句多餘的話可說。

雲琅閉了閉眼睛,低低呼了口氣。

他想不通,究竟為什麼,直到了那個時候……蕭朔竟還是信他的。

不由分說,不講道理。

沒有半點尋得到的憑證,沒有任何能轉圜的端倪。連雲琅自己接了旨,去做那些事的時候,都偶爾會恍惚,自己是不是已變成了和那些幕後陰謀者一般無二的人。

陳年往事,舊傷沉屙,一並翻攪起來。

雲琅闔著眼,心底生疼。

“怎麼回事?”蕭朔蹙緊眉,“你先調息,理順氣血――”

雲琅低聲:“蕭朔。”

蕭朔看著他,皺眉不語。

“你肩膀。”雲琅終歸不放心,再度確認,“確實沒事?”

蕭朔不知老主簿同他說了什麼:“什麼肩膀?你如今心脈不穩,先閉嘴――”

“沒事就好。”雲琅不多廢話,拿過他的胳膊,護在自己背後,“待一會兒。”

蕭朔眸光狠狠一凝,落在他身上。

雲琅閉上眼睛,抵在在蕭朔肩頭,不著痕跡蹭去了溫熱水汽。

“又是哪兒學來的?”蕭朔神色驟冷,“真願意叫我寫話本是不是?我不知你這些年學了什麼,堂堂雲麾將軍――”

“閉嘴。”堂堂雲麾將軍靠在他頸間,“彆動。”

蕭朔:“……”

雲琅低低呼了口氣,肩背一點點鬆懈下來。

“小王爺,我委屈。”

雲琅靠著鐵鑄一般紋絲不動、半聲不吭的琰王,闔著眼,聲音格外輕:“抱我一會兒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