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 雲琅堵了整整三日,都沒能堵著蕭小王爺。
“我就不信了。”
雲琅坐在書房的房頂上:“怎麼我去了醫館,他偏偏恰好回府, 我回府就趕上他剛好出門?”
老主簿進退兩難,愁得白發都添了幾根, 好聲好氣哄著雲小侯爺先下來:“王爺這幾日要忙的事多……”
雲琅氣樂了:“他就算再忙,也總得睡覺吧?”
“不回書房也就罷了, 我去東邊找他,他在西邊,我去了西頭, 他又到北麵去了。”
雲琅已在王府裡遊蕩了三個晚上, 竟一次都沒能逮著人,無論如何想不通:“蕭小王爺是躺在了輛繞著王府轉圈的馬車上睡的覺嗎?!”
老主簿欲哭無淚, 扶著梯子不敢說話。
“我打了這麼多仗, 還從沒抓個人都抓不住過!”
雲琅就隻是有些事想問清楚, 周旋了這三天,要問什麼已拋在了腦後,被激得滿腔鬥誌:“您告訴我, 他究竟又跑哪兒去了?”
“再等幾日。”
老主簿硬著頭皮,低聲道:“您再等上幾日, 王爺定然給您個答複……您先下來。”
雲琅不很高興,抱著屋簷銅製的瑞獸:“先叫蕭朔過來。”
“王爺此時的確過不來。”
老主簿按著王爺的吩咐,從箱子裡拿出了個極精致的木製小戰車, 墊著腳舉高高:“您下來, 這個就是您的。”
雲琅:“……”
老主簿:“……”
老主簿也覺得這法子很不靠譜, 迎著雲少將軍的視線,訕訕的將小木頭車收了起來。
這幾天下來, 雲琅滿王府地堵蕭朔,老主簿滿房頂地追雲小侯爺,已追得身心俱疲。
王爺不準旁人多勸,打定了主意不見小侯爺的麵。老主簿就隻在烤羊那天晚上沒時時跟著,弄不清兩人間究竟出了什麼事,格外擔心:“您――”
“那木頭車又是誰做的。”雲琅探出頭,往下看了看,“蕭錯嗎?”
“怎麼會?”老主簿微訝,“雖說的確請教了景王,這都是王爺自己做的……當年書房裡那個沙盤,也全是王爺自己一點點做的啊。”
雲琅皺了下眉,單手一撐,人已輕巧掠在了地上。
老主簿叫他嚇了一跳,一邊忙叫人蓋嚴了那一盒子的木頭玩具,一麵急著要了領披風捧過來:“您如今尚在養身子,還是仔細些……”
話雖這麼說,雲琅如今見著,卻分明已比剛來王府時的情形好出了太多。
梁太醫盯得嚴,每天喝藥、日日行針。蔡老太傅雖不曾再來,那些稀有難得的藥材、各色醫家妙手不肯輕示於人的方子,都如當年一般,被陸續送進了府。
老主簿虛扶了下,看著雲小侯爺隨手拎了披風抖開係上,都止不住跟著欣慰:“好好,您再多養一養,就能跟王爺在榻上打架了……”
“打架就打架,去榻上乾什麼。”雲琅沒工夫細想,揮了下手不叫人跟著,進了書房,“您幫我望個風。”
老主簿過去沒少替他望風,幾乎已成了慣性,當即熟練揮退了侍從,虛掩了門,立在門口。
屋裡沒什麼動靜,老主簿守了一陣,忍不住好奇地向裡望了望。
雲琅在屋內反複走了幾次,找著塊平平無奇的青石地磚,蹲下來敲了敲,翻出匕首插在磚縫裡,來回撬了幾次。
老主簿看得詫異,不敢出聲,悄悄瞪圓了眼睛。
雲琅撬鬆了四周邊縫,摸索著試了試,將匕首拋在一旁,又摸出了兩個形狀奇異的薄銅片。
地磚已經鬆動,雲琅將銅片沿著縫隙順進去,來回晃了幾次,卡著向上一用力,便將那一整塊石頭提了出來。
老主簿幫忙望風,眼睜睜看著雲琅熟練地拆書房,一時不知該不該勸:“小侯爺――”
雲琅伸手摸索了幾次,拿出來了個錦盒。
老主簿愕然:“您幾時藏在這兒的?!”
雲琅鬆了口氣,徑自坐在地上,拍了拍盒子上積的灰塵,放在了地上。
這處地磚底下是何時挖開的,他自己其實都記不大清了。
少時小雲琅到處亂跑,看見什麼都覺得有趣。有天迷了路,陰差陽錯看見了端王叔藏寶貝的地下密室。
端王府從不將他當外頭的孩子,半點兒也沒避諱,還把小雲琅扔進去,讓他自己翻撿了大半日。
小雲琅對珍寶沒什麼興致,挑了把最好看的匕首。他總在書裡見暗格密室,覺得有趣,心心念念了好幾日,也想要個自己的藏寶庫。
王妃慣著他,笑吟吟叫了人來,跟著雲小侯爺一本正經在府裡踏勘了三圈。
雲琅憶及往事,也覺得自己太淘,乾咳一聲:“王妃說了,既然是密室,就得挖在最安心的地方。”
老主簿看著地磚:“所以……您乾脆就把王爺的書房挖開了嗎?”
先王和王妃素來慣著雲琅,老主簿其實清楚,可也沒成想慣到了這個地步。
“王爺竟還全然不知道。”
老主簿百思不得其解:“先王和王妃是怎麼把這件事瞞住的?”
雲琅亡羊補牢,把那塊石頭蓋回去,輕輕拍了拍土:“他那時在宮裡念書,不是日日都能回府……挖個放盒子的大小,也用不了一天工夫。”
當初在王府,小雲琅也隻是愛湊熱鬨,見了什麼都覺得好玩有趣,並不是真非得要了不可。挖了個幾寸見方的小藏寶庫,埋進去了個錦盒,已知足得高興了好一陣子。
原本這東西打開並沒這麼麻煩,王妃給他做了個機關,就藏在書房的珍寶架上。是個格外不起眼的花瓶,一轉一擰,就能打開了。
小雲琅搜刮來的好東西,不舍得玩、怕人惦記,金貴著生怕碰壞了的,全藏在了這小密室的錦盒裡頭。
老主簿懂了:“後來,王爺以為您走了,竟什麼東西都沒留下,叫我們從裡到外反複翻了三遍書房,還拆了珍寶架。”
“幾番折騰。”老主簿一時百味雜陳,“這花瓶的機關……就不好用了。”
雲琅點點頭,輕歎了口氣:“天有不測風雲。”
老主簿心有餘悸:“此事您切不可告訴王爺……”
“告訴他乾什麼,讓他來找我在榻上打架?”
雲琅打開錦盒,在裡麵翻了翻,拿出了個木製的小玩具,擦乾淨遞過去:“您看一眼,這也是蕭朔自己做的嗎?”
“如何不是?!”老主簿萬萬不曾想到這東西雲琅竟還留著,瞪圓了眼睛,“王爺對您說是景王做的?”
雲琅將木頭拿回來,摸了摸嵌得還不很對稱的紅寶石:“他說找蕭錯幫我做了這些,時間倉促做得不好,若是不喜歡,便去找蕭錯算賬。”
景王蕭錯是先帝幼子,按輩分比兩人大一輩,按年紀卻隻大了雲琅不過五歲,從小便不幸被扔在了皇孫堆裡。
蕭錯整日被差不了幾歲的一群侄兒按在榻上揍,從來沒聽見過一聲叔叔。大抵是揍得太多了,硬生生揍沒了心氣,對文韜武略都沒什麼興趣,也不喜歡聲色犬馬,唯獨醉心木工,立誌要與公輸班比肩。
手藝差得太過懸殊,雲琅當時其實便不很信,隻是無論如何套蕭朔的話,都沒能套出來。
“我還想,會不會是他太缺人誇獎,需要些自信。”
雲琅摩挲著手裡的溫潤木質:“還追著他誇了三天,這貓當真做得很好。”
老主簿訥訥:“可這是隻兔子啊。”
雲琅:“……”
老主簿:“……”
老主簿看了看神色錯愕的雲小侯爺,又看了看雲琅手中的木雕,終於大致弄清了王爺死不肯承認的原因。
老主簿從一開始就知道始末,先入為主,覺得王爺雕得其實也有幾分相似:“當真……看不出來是兔子?”
“您這麼一說。”雲琅托著木雕,心情有些複雜,“倒也有些神韻。”
“可不是。”老主簿鬆了口氣,“隻是耳朵短了些,尾巴長了些。”
雲琅點了點頭:“是。”
“後腿雕得稍許消瘦了,不如尋常兔子那般肥碩有力。”
老主簿:“又因為太急著給您,沒來得及漆成白色。”
雲琅:“……是。”
老主簿說不下去了,雙手捧著王爺雕的小木頭貓,恭恭敬敬放回了錦盒裡。
雲琅看著老主簿仔仔細細蓋上錦盒,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額頭。
那時的事,雲琅其實印象已不深,隻隱約記得蕭朔急匆匆將自己拉進書房,卻又無論問什麼都不肯說。
他那時心比現在還大,沒能問出來,又忽然見了一屋子的木頭沙盤,興奮得什麼都忘了,當即沉迷進去了整整三天。
期間又有些什麼事,就都印象不深了,隻記得王妃似乎來過,同他說了幾句話。
王妃走後,蕭朔便通紅著眼睛,搖搖欲墜一步三晃地走過來,將這木頭做的小貓遞到了他麵前。
“我接過來,他一頭就倒了。”
雲琅對這件事倒格外印象深刻,說起時仍覺餘悸:“我被嚇了個半死,還以為他得了什麼不能治的絕症,最後的願望是弄個沙盤看我玩三天。”
老主簿不知該怎麼明示,斟酌著勸:“您……還是多看些正常的話本,不要總是看這種……”
雲琅乾咳一聲,摸摸鼻子:“總之,醫官來看了,說不過是幾日不曾闔眼、心神消耗過甚。我不放心,就又陪了他一天一宿。”
老主簿心說才不是,那是因為小王爺縱然昏睡過去,也死死拽住了您的手腕,您不舍得剁手,又狠不下心把我們小王爺的手指頭掰斷。
這等話自然是不能講的,老主簿聽著,點頭附和:“是。”
“再醒過來,我誇了一句這木貓雕得靈動,他就死不承認了。”
雲琅輕歎:“後來我才知道,那幾日正好替我選媳婦,偏偏到處都找不到我……”
老主簿尚在走神,聽見這一句,心頭倏地一緊,霍然抬頭。
雲琅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可是又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不是……”老主簿乾咽了下,訥訥,“您,您知道給您議親的事?”
雲琅失笑:“給我議親,我為什麼會不知道?”
老主簿心下發虛,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心事重重低了頭。
“前人不是都說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雲琅道:“我覺得說得很好,故而先皇後同我提時,便儘數給辭了。”
他還記得當時的情形,笑了笑:“聽說好幾家在搶我,打了好些日子。虔國公的孫女……”
雲琅蹙了下眉,話頭忽而頓了下,沒再繼續說。
老主簿有些不安:“您――”
“虔國公是不是來京城了?”
雲琅收了眼底輕鬆神色,靜坐了片刻,抬了頭:“來幾日了,為何沒人告訴我?”
老主簿奉命瞞著雲小侯爺,半點沒想明白怎麼竟憑空聯係到了此處的,一時不知該不該說:“此事……”
雲琅神色微沉了沉,斂了衣擺起身,走到窗前。
虔國公是王妃的生父,論親緣,是蕭朔的嫡親外祖。
若沒有他梗在當中,兩家如今是最該彼此支持、走動親近的。虔國公是三朝老臣,開府儀同三司,若有國公府為後盾,蕭朔這些年也不必獨自苦撐王府。
自然會有長輩看顧、有本家扶持。
“他要見虔國公,是為了朝會。”
雲琅這一會兒已理清了思緒,緩聲道:“虔國公也曾執掌禁軍,又是先帝倚重的老臣,雖然如今致仕了,在朝中說話也仍有些分量。”
“若是能得了虔國公出麵支持,哪怕隻有小半朝臣附議,議和的事也要先壓下來。”雲琅低聲道:“隻要能拖到戎狄那幾個部落打起來,不攻自亂,便沒工夫再來折騰我們了。”
老主簿理在他身後,翻來覆去將自己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仍沒能想明白是哪句露了餡。
雲琅卻已不用他多說,撣了撣衣擺灰塵:“備車。”
“您不能去!”老主簿最怕這個,匆忙上前攔住,“虔國公如今仍不能釋懷往事,聽不進勸,隻認定了您也是當年血案的凶手。若是――”
“虔國公還認定了琰王包庇我,想一劍捅了蕭朔呢。”雲琅向外走,“怎麼不攔著他?”
老主簿何曾沒抱過王爺的腿,隻是終歸攔不住,堵著門滿心滄桑:“當真不可……”
雲琅平了平氣,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連日陰沉,已兩天沒能看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