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巡街巡到醉仙樓, 聽見馬蹄聲響。抬頭看時,已有人利落下馬,將韁繩順手拋在了蕭朔手中。
近來侍衛司不少伺機找茬, 都虞侯見他臉生,心頭一緊, 橫刀上前攔阻:“放肆!什麼人――”
“無妨。”蕭朔握穩韁繩,“撤下罷。”
都虞侯愣了愣, 仍握著刀,回頭看了一眼。
蕭朔將馬交給身後護衛,迎上來人, 細看了看:“不妨事了?”
“早該不妨事。”
雲琅有些天沒活動過筋骨, 放開馬跑了一段,神清氣爽:“有沒有屠蘇酒?要新開的, 拿冰鎮上……”
蕭朔看著蹬鼻子上臉的雲少將軍, 抬了下嘴角, 將人拎進酒樓:“有參湯。”
雲琅一不留神,叫他照頸後輕輕一按,清了下嗓子, 聲音不情不願一低:“……喝夠了。”
“再給你加碟酥酪。”蕭朔笑了笑,“上去等我, 有事同你說。”
都虞侯跟著蕭朔這些日,沒見琰王殿下有過半點笑意,此時眼睜睜看著他眼底溫然, 一陣愕然, 又悄悄照雲琅仔細打量了幾眼。
雲琅有了零嘴吃, 心滿意足,朝都虞侯一拱手便上了樓。
都虞侯看他舉手投足, 竟覺得隱隱眼熟,心中莫名跟著牽動:“殿下……”
“本官巡視至此,覺得疲憊,恰逢午時休憩,上去坐坐。”
蕭朔道:“帶人巡視,不得疏忽。”
都虞侯忙收回念頭,低頭道:“是。”
蕭朔解了腰牌遞給他,略過醉仙樓酒博士的熱絡招呼,徑直上樓,進了琰王府素來定下的鬆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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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間內,雲琅已摘了披風,照舊坐在了那一扇窗前。
他認得蕭朔的腳步聲,仍看著窗外景致,不用回頭,將手裡剛剝好的栗子拋過去。
蕭朔聽見風聲,揚手接了雲少將軍堪比暗器的栗子仁,合上門:“梁太醫說,你經脈舊傷累累,還該再調理幾日。”
“我天賦異稟。”雲琅順口胡扯,“現在生龍活虎,力能扛鼎,一頓飯能吃八個饅頭……”
蕭朔已有數日不見他這般有精神,看了雲琅半晌,點了下頭:“好。”
雲琅還在亂講,聞言一愣:“好什麼?”
“我去讓酒樓置辦。”蕭朔道,“一尊鼎,八個饅頭。”
雲琅:“……”
蕭朔神色坦然,回身就要出去吩咐。
雲琅眼睜睜叫他將了一軍,偏偏又生怕蕭朔真能乾得出來,眼疾腿快,過去將人麵紅耳赤拽住了:“乾什麼,聽不出玩笑?胡鬨……”
“你也知道胡鬨。”蕭朔道,“才好轉些便迎風騎馬,若著了涼,有你好受。”
雲琅穿得厚實,又暖暖和和裹了披風,知道蕭小王爺隻是操心成癮,不同他計較,將人一並拉到窗前坐下。
蕭朔被他扯著,斂衣坐了,拿過暖爐擱進雲琅懷裡。
雲琅由著小王爺操心,乖乖接了焐著手,又看了一眼窗外的繁華街景,將視線扯回來。
“忽然找你,是有些事同你商量。”
蕭朔撥了撥爐中炭火:“本想回府尋你,巡街到一半便回去,總歸太過惹眼。”
雲琅饒有興致:“琰王殿下巡街,定然沒有敢找茬惹事的。”
雲琅才從府裡出來不久,他受衛準托付,想起還在開封府大堂上苦哈哈拍驚堂木的開封尹,咳了兩聲,壓壓嘴角:“新官上任三把火,儘忠職守,好生威風……”
“是你說的,叫我揚殿前司軍威。”
蕭朔淡聲道:“如今不用了?”
“用。”雲琅不怕事大,“再多抓些,把開封獄塞滿了,還有左右軍巡獄。”
蕭朔不受他攛掇,掃了雲琅一眼,拿過熱騰騰的茶壺,倒了兩盞參茶,將一盞細細吹了遞過去。
雲琅接過來,小口小口抿著喝,抬頭正迎上蕭朔視線。
雲琅既不曾給小王爺那杯加巴豆,也不曾把參茶偷偷倒在蕭朔坐墊上,被蕭朔這樣看著,一陣莫名:“看我乾什麼?”
“不做什麼。”蕭朔道,“隻看看,喝你的茶便是。”
他這幾日忙得團團轉,分|身尚且乏術,回府也隻是略停一停,等雲琅睡熟了便要再走。
此時清清靜靜坐了,說上幾句閒話,看一看雲琅,奔走操持的疲累就已散了大半。
雲琅一愣,迎上蕭朔視線,忽然明悟,笑了笑:“閉眼。”
“不必。”蕭朔蹙眉道,“有正事,你――”
雲琅向來沒耐性,扯過披風,給蕭小王爺當頭罩了個結實。
蕭朔:“……”
“磨刀不誤砍柴工。小王爺,幾天沒歇息了?”
雲琅欺近過來,拿了個坐靠放在蕭朔身後,將他按回榻上:“知道你有要緊事,恰好我也有事,理一理,慢慢說。”
蕭朔叫他一按,坐回暖榻,沒再開口。
雲琅回身,催了酒樓夥計將飯菜酥酪儘數上齊,將門鎖上,又要了盆熱水。
蕭朔叫雲少將軍蒙得結結實實,向後靠進座靠,靜心理著念頭。
雲琅的披風是他特意找人做的,厚實保暖,擱在內室香格旁,染了層極淡的折梅香。
眼前一片暖融寂暗,蕭朔闔了眼,肩背慢慢放鬆,太陽穴的脹痛也像是跟著隱約淡了些許。
“我見了開封尹,同他說了幾句話。”
雲琅的嗓音混著捧水聲,比平日安穩了不少:“回頭再同你細說,總歸我眼下覺得,年關時要有翻天大事。”
雲琅與蕭朔待久了,知道怎麼說話最叫蕭朔放鬆,不同他打趣渾扯,慢慢道:“你我須得提前準備,摸清襄王在京中布置,聯絡助力。”
“按他一貫作風,隻怕不止京中那些戰馬鐵騎。”
雲琅道:“襄陽府太遠,據守尚可,應當不能作為呼應。我來時想了一圈,如今戎狄使臣遲遲不去,盤桓京中,隻怕除了窺探我軍備實力,還另有所圖……”
“的確另有所圖。”
蕭朔歇了一刻,掀開披風:“我找你,便是因為這個。”
這幾日殿前司例行巡查,執法鐵麵無私,縱然有新官上任的殺威棒,卻也是有意震懾戎狄,以鎮北疆形勢。
此前幾天,巡查時已隱約見了端倪。今日蕭朔命人佯做放鬆,果然引得戎狄坐不住,開始在京中四處活動。
雲琅細聽了,眼睛一亮:“你都跟了?”
“不便打草驚蛇,跟得不緊。”
蕭朔道:“摸出一家兵器鋪子,一家藥鋪,兩家茶肆。餘下的大致還有三到四處,警醒得很,叫他們甩脫了。”
“我的親兵借你,他們乾這個在行。”
雲琅拿過布巾,擦淨了臉上清水:“如此說來,你早懷疑襄王要反?為何早不同我說?”
“隻是隱約直覺,既非推測,也無實據。”蕭朔靜了片刻,“況且――”
“況且你也不想叫我插手,是不是?”
雲琅笑道:“小王爺,打仗這麼好玩的事不叫上我,算你一次不仗義。”
蕭朔啞然,不用雲琅找茬,拿過參茶自罰了一杯。
這話雖不能說給雲少將軍知道,但平心而論,他的確動過與梁太醫合謀,設法讓雲琅將這一場風波睡過去的念頭。
襄王謀反,雖說底牌儘數在襄陽,此次未必齊出,卻也定然做了周全準備。
雲琅戰力不必有絲毫顧慮,身體卻未必經得起動蕩。
“你今日有意易了容,當著人騎馬過來。”
蕭朔擱下茶盞,抬頭道:“我便知你不肯坐視――”
他一怔,剩下的話已叫人結結實實堵住。
雲琅一手撐在他身後,同所看的話本一個字不差,單膝抵在榻前,將蕭小王爺威風凜凜親沒了音。
【-醋溜文學最快發】 酒樓的暖榻太高,蕭朔看著雲琅踮了腳搖搖欲墜,伸手將人扶了:“撤了易容做什麼?”
雲琅洗淨了臉上易容,露了本來眉眼,才看得出原本氣色。
這幾日養得妥帖,雲琅臉色已比此前好了不止一點,用熱水洗過,更顯得清朗明淨,睫根像是還盈著潤澤濕氣。
蕭朔抬眸,視線落在雲琅格外俊秀的眉睫間。
“我鎖門了,此處清淨,叫你看個真人。”雲琅熱乎乎站直,“放心,我做這個最熟,臨走再易上就行了。”
雲琅展了展肩背,清清嗓子,仔細揣摩著話本分寸:“罰參茶有什麼意思?你我之間,自然得罰這個……”
蕭朔定了定神,抬手攬住雲琅,將人放在腿上:“好。”
雲琅:“……”
蕭朔抬眸,將懷抱再度收攏,一臂護在雲琅身後,擎住雲琅脊背肩頸。
雲少將軍這些天泡在藥裡,撬開唇齒,舌間還含著清苦藥香。
醉仙樓前,看見雲琅一路打馬過來,他才忽然醒悟,自己的私心全然用錯了地方。
雲琅要的不是安穩躺在榻上,不能動內力,不涉險地,不傷性命。
“的確該罰,來日同你賠禮。”
蕭朔稍稍放開,叫雲琅緩一緩氣息,低聲道:“隻此一次,絕不再犯。”
“什麼?”雲琅被他親得神思不屬,熱騰騰坐在蕭小王爺腿上,昏沉沉犯迷糊,“你這是第幾本的?好生厲害……”
蕭朔:“不在書裡,你若要看,我寫下來。”
雲琅悚然一驚:“不用了不用了……”
蕭朔看他半晌,不動聲色壓了下嘴角。
幸而有雲少將軍襯托,他這幾日雖沒抽出空讀話本,虛張聲勢,尚能應付得來。
蕭朔碰了碰雲琅滾熱耳廓,定了定神,慢慢道:“此處……可也要吹一吹?”
雲琅轟的一聲:“……”
蕭小王爺段數一騎絕塵,雲琅無從抵擋,張口結舌半晌,按了胸口一頭栽倒。
蕭朔將他撈住,塑回人形放在榻上,從頭到腳捏一遍:“長了些分量,養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