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弩營箭在弦上,混亂之下,屢屢有流矢驚弓。
文德殿內殿,皇上由內侍扶著落座,聽著殿外一片喧嘩混亂,神色格外陰沉。
一刻前,侍衛司暗衛稟報,琰王當街與人過從甚密,又幾乎親口承認了那人的身份。
皇上這些天本就已有疑慮,聽過稟報,心中幾乎已認定了蕭朔私匿逃犯、勾結雲家餘孽,更多半已知曉了過往之事。
倘若蕭朔已清楚當年真相,偏偏趕在與襄王一黨生死博弈,難保不會叛向襄王,與朝廷倒戈相向。
召蕭朔入宮,本就是為了將其設法軟禁。若再無挽回餘地,縱然多少要留些後患,也要當即誅殺。
可此時情形,竟又如昔日大理寺玉英閣一般,硬生生撲朔迷離起來。
“是否可能……琰王其實已知當年真相?”
太師龐甘叫內侍扶著坐下,躬了身,遲疑低聲道“或是從一開始,琰王將雲家餘孽搶回府中,便是使了個障眼法。其實並非要將人帶回去折磨淩|辱,而是暗中相救……”
皇上皺緊了眉“不會。”
“朕看著他長大,若他有這般城府,又豈會放心將雲琅交到他手裡。”
皇上闔了眼,用力按著眉心“這些年來,朕屢屢試探他,那般恨意戾氣是裝不出來的。”
“話雖如此。”龐甘小心道,“琰王這一番話,撇的也未免太過乾淨。”
太師府早同琰王水火不容,單是這些年的刺客暗殺,便已不知凡幾。
蕭朔若有一日得了勢,絕不會輕易翻過作罷。
龐甘不能坐視蕭朔這般蠱惑聖心,垂著眼皮,低聲勸道“畢竟養虎為患,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他究竟藏了什麼打算?依臣說,皇上當年就該狠下心,斬草除根……”
“是朕狠不下心麼?”皇上沉聲道,“當時的情形,朕莫非還能有彆的辦法?”
昔日能扳倒端王府,大半都是借了襄王暗力,博弈之後,各方力竭神疲,已都無力再追擊半步。
毀了一個端王府,還能咬死了不認,儘數栽在襄王一派上。若是連蕭朔也不留,縱然先帝病得再重,再顧念社稷穩定,隻怕也不會再忍他。
“還有雲家那個餘孽,死死護著他,竟還敢威脅朕――”
皇上壓了壓煩躁,斂去眼底寒意,重重按著額角“罷了,過往之事,還提它做什麼?莫非現在後悔,還能回去將人殺乾淨了不成?”
皇上定定心神,眉頭緊皺“隻是那個雲琅……”
他的確不曾想到,雲琅竟會誆騙蕭朔,說昔日血案都是襄王一脈暗中謀劃。
倘若蕭朔並不知過往真相,或許尚可驅使……
“陛下不可!”龐甘急道,“琰王便也罷了,莫非皇上連雲琅也信得過?!”
龐甘隱約看出皇上動搖,再坐不住“那雲氏小賊何等奸猾,又儘知當年真相,多留一日,便多一日的禍患!當初老臣便說,縱然是賞琰王人情,當初也不該將其交給琰王府,如今竟叫他尋了空脫逃,豈非放虎歸山……”
“句句當年,事事當初!”
皇上終於叫他徹底耗儘耐性,厲聲嗬斥“當年你太師府信誓旦旦,隻說派的刺客儘皆精銳,定然能將琰王府一把火燒儘,可人才進了人家府裡,信號煙火就上了天!”
皇上寒聲道“雲琅在刑場上叫琰王府劫走,你與高繼勳哪個敢攔了?眼睜睜看著琰王府將人搶回去,如今又在此處聒噪!”
龐甘麵如土色,顫巍巍噤了聲,再不敢多話。
皇上心煩意亂,用力一拂袖“如今侍衛司是忠是奸,竟也辨不清了!朕原本還指望著高繼勳,念他好歹也算是個能打仗的,如今竟連他也是襄王一派……朕身邊究竟還有幾人靠得住?!”
龐甘對此事本就心有疑慮,隻是高繼勳死得太快,不及辯駁便徹底沒了對證,說再多也已沒了用處。
他剛惹了雷霆之怒,此時更不敢多話,隻低聲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皇上已懶得多話,掃他一眼,聽得殿外喧嘩漸歇,便抬手推開殿門。不叫內侍相扶,徑自出了內殿。
常紀已將亂局平定,此時正帶了金吾衛清理外殿破窗而入的流矢。見到皇上出來,嚇了一跳,忙叩首“陛下,外殿尚未理順……”
“無妨。”
皇上蹙了眉,掃過梁柱上零零散散紮著的羽|箭“琰王呢?”
“事出突然,侍衛司一片慌亂,琰王殿下去穩定殿外情形了。”
常紀道“末將審過,強弩營並不知情,隻是聽令來文德殿捉拿逆犯罷了。”
常紀按照蕭朔吩咐,垂首稟道“這些流矢都是不明情形時兩相衝突,不慎驚了弓,傷了些人,倒並非有意為之。隻是驚擾了陛下聖體,罪該萬死。”
皇上在內殿平白惹了一肚子的氣,此時見常紀恭順,說得又是他心中最擔憂的一樁事,聽得臉色緩和了不少“甚好,精乾利落,比隻會說嘴的強上百倍。”
常紀忙叩首,口稱不敢,又道“高大人竟叫流矢斃命,未免太過湊巧,可要詳查?”
“詳查什麼?”
皇上神色疲累,慢慢按著額角,坐在暖榻上“朕自己都是證人,親眼看見了當時情形。莫非還能有人神通廣大到在窗外聽聲辨位,又預先猜中他會撲過來,隔著窗戶一箭射殺了他?”
皇上想起此事便覺心煩,不願多說,重重歎了口氣“罷了,所幸此事出在今晚……諸事未定,尚且來得及補救。”
這些年侍衛司一家做大,雖說暗兵營直受皇上調遣,可強弓勁弩、駿馬良兵,卻儘皆配給了侍衛司。
倘若高繼勳當真有異心,蟄伏至明日,與襄王裡應外合,一舉攻陷宮城也不算難。
到時候的情形,無疑遠要比蕭朔帶著一個小小的殿前司謀逆嚴峻得多。
“當此非常之時,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縱然他不死,朕也不敢再用。”
皇上按著眉心“況且……縱然不論這個,一支流矢都躲不開的將軍,朕要他有什麼用?”
常紀句句按著蕭朔的吩咐說,原本還心有不安,此時眼見皇上涼薄至此,竟不知是何滋味,隻叩首低聲道“是。”
“此事再議。”皇上道,“屍身斂了,明日過後收葬罷。”
常紀低聲道“遵命。”
皇上仍頭疼得厲害,閉了眼,叫內侍慢慢揉著額角“今日情形一律封鎖,半句不可外傳,密詔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
皇上睜開眼睛“開封尹這幾日,是否也與琰王府交從甚密?”
常紀怔了怔“臣倒不曾察覺……就隻是前陣子開封尹多去了琰王府幾趟。不也是皇上吩咐,叫開封尹施恩安撫,免得琰王心生怨懟麼?”
常紀有些遲疑,低聲道“再說了,以衛大人那個脾氣,自商侍郎歿後,隻怕也難和誰交從密些……”
“此事朕記得。”
皇上蹙眉“罷了……叫上罷,一並看看。”
老龐甘雖然煩人,話卻未必說得都錯,蕭朔此番的確撇得太過乾淨了。
但凡蕭朔有一處解釋不通,他便能順勢提審雲琅,使些手段,總能逼問出真正情形。
可偏偏蕭朔處處都能自圓其說,尋不出半點破綻,叫宮中連個發作的機會也沒有。
“臣不懂。”常紀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有話,叫琰王來問便是了,何必一定要尋出破綻?”
皇上掃他一眼“如今侍衛司都指揮使空懸,明日便要與襄王一黨刀兵相見,朕將他惹惱了,你來領兵?”
常紀嚇了一跳,忙用力搖頭“臣隻會護衛陛下,不會領兵。”
“那還問什麼。”
皇上神色陰沉,一陣心煩“朕何嘗想指望他?無人可用罷了。”
當年那些能征善戰的將領,一半死保端王,死的死貶的貶,流放的流放,都早已離中樞朝堂遠得不能再遠。
剩下的一半,都被雲琅有一個算一個,在雙方勢力拉鋸的那一年裡連塞帶拽地藏進了朔方軍。
北疆遙遠,樞密院鞭長莫及,尚且來不及規整,如今更半分指望不上。
皇上壓了壓心思,不再做無用念頭,說完口諭“密詔參知政事、樞密使、開封尹入宮,派暖轎去接,不可驚動四鄰。侍衛司強弩營不知情由,非常時刻,暫不做處置,回營候命。”
常紀叩首,依言記了,正要出去傳信,又聽皇上在身後道“對了。”
常紀忙回身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