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恪停下話頭:“怎麼了?”
“……無事。”
雲琅咳得肺疼,按了兩下,平了平氣息:“我知道了。”
臨出門前,老主簿給小侯爺袖子裡揣銀子,還一路嘮嘮叨叨,說王爺如今竟也學得指鹿為馬、信口雌黃。為了同小侯爺一起去打仗,連襄王在朔州這種荒唐話也敢說。
如今看來,哪是指鹿為馬信口雌黃。
小王爺分明是終於得道,口含天憲,在夢中窺了天機了。
雲琅將薄絹細細看過幾遍,在心中記牢,挨著燭火引燃了一角:“中元節前,商兄一直留在汴梁,可是還有事要做?”
商恪看著他動作,苦笑了下,垂眼道:“是。”
“集賢閣被毀,楊閣老匿跡,前幾日宮中消息,三司使也換了人。”
雲琅道:“襄王在朝中勢力,三品以上的,如今已被剪除大半。商兄留在汴梁,大抵是要啟用當年試霜閣埋下的那些暗棋,重織成網。”
商恪靜聽著,輕輕攥拳:“當年補之先生曾說,少侯爺心有天地,當為我輩魁首,原來果非虛言。”
“蔡太傅說這話,是拿來氣你家老師的。”
雲琅聽著都覺害臊,想不出老太傅怎麼說得出口,耳根不由一熱:“我擔待不起,往後萬萬不必說了。”
“少侯爺這話……我也擔待不起。”
商恪道:“我如今滿手鮮血,一身罪孽,不敢再續師徒情分。”
雲琅若有所思,斂下眼底微芒,倒了杯茶:“你當初……為何投了襄王?”
“當初我在流放途中,遭人滅口,得琰王搭救險死還生。”
商恪低聲:“我忽然想通,這張暗網織得太深,這麼查下去,永遠查不淨。”
“我反複思量,終歸入了楊顯佑的集賢閣,以心灰意冷、對朝局無望為由,交了投名狀暗投襄王。”
商恪自嘲一般,扯扯嘴角:“到如今……已然走得太深,再不能回頭。”
雲琅問:“你的投名狀是什麼?”
商恪頓了頓,肩背不自覺輕顫了下,沒說話。
“當初他們將我扔在水牢裡泡了三天,又在憲章獄裡鎖了五日。”
雲琅慢慢道:“水牢裡灌的是冰鹽水,沒到胸口,我若站不住,自然跌進水中溺亡。憲章獄內空無一人,狹窄逼仄,日夜死寂……襄王馴服手下,用得都是這些手段。”
雲琅擱了茶杯,看著商恪:“你這般半路轉投,定然更要受些苦,才能叫襄王信任罷?”
商恪苦笑:“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閒聊罷了。”
雲琅不緊不慢道:“看在我自扒傷口拋磚引玉的份上,商兄說說,給我解個悶。”
商恪摸不透雲琅意圖,靜坐半晌,終歸落下視線:“釘板,脊杖,杏花雨。”
雲琅看著他:“三百釘,炭火灼、落英熾,要人命的杏花雨?”
商恪虛攥了拳,勉強笑了下,低聲:“少侯爺放心,這些刑具太過非人。如今汴梁這張網由我來織,自然不會叫這些東西再現人世……”
“我要的不是這個。”
雲琅打斷:“我要這張網。”
商恪一頓,呼吸窒了窒,手指慢慢曲起。
“我知道你擔憂。”
雲琅慢慢道:“你原本隻覺得今上沒有明君之象,可你越行越深,親眼看了襄王,卻也並沒好到哪裡去。”
雲琅收回視線,拿過茶盞:“你出身世家,原本滿腔抱負為國為民,終歸磋磨冷透……走到今日,你已不敢再信人心。”
“雲大人……是來替琰王做說客。”
商恪輕聲:“我知琰王有明君之象,可琰王與雲大人糾葛太深。”
“並非我不信人心。”
商恪垂下視線:“如今朝局,我自然清楚,琰王是最好的。可琰王當真有此意麼?雲大人該比我更清楚,這張網一旦織成,網得不隻是朝堂,更是君主,從此困於廟堂之高,不見歸處,不見故人……”
雲琅失笑:“誰說我是來替琰王做說客的?”
商恪愕然抬頭,盯住雲琅。
“明君。”
雲琅念著這兩個字,撥弄了下茶盞:“明君無非一代,再生個不肖子,一己之力,又能攪回一片烏煙瘴氣。”
商恪隱約聽出他話音,心神微凝,看著雲琅。
不知為何,他在此時的雲琅身上,竟隱隱看見了當年學宮內端王世子的影子。
“如今朝堂,一片冗兵冗政,處處掣肘,法不儘事。”
雲琅慢慢道:“我隻懂治軍,不懂治國。若這樣一支兵交到我手裡,領兵的將軍換得再好,也隻治標不治本。”
“要整肅軍紀,就要連根先變。”
雲琅抬眼,黑眸朗利分明:“裁撤冗政,製衡權力,重理職分……定規變法。”
商恪叫他最後四個字重重敲在胸口,怔坐在桌前,說不出話。
“我不是替琰王殿下做說客來的。”
雲琅笑笑:“小王爺要陪我去賣酒,還要開客棧。我們商量好了,地方我挑,朔州城就很不錯。”
“我來替天下做說客。”
雲琅:“你要織的這一張網,都是試霜堂的寒門子弟,都是苦讀十年,科舉入的朝堂。見過民生民情,清楚民心民願……這裡有許多人,雖受楊顯佑以恩義脅迫,卻仍有棟梁之才,有報國之心。”
雲琅起身,走到一扇極不起眼的暗門前:“你一個人來織網,不夠。我擅做主張,替你找了幫手。”
商恪怔坐著,忽然想明白了雲琅方才不惜率先自剖過往、執意要叫自己說出受刑的緣由,心頭忽震:“雲大人!你今日――”
“你越行越深,是為了外麵乾淨清白的人,又不是沒有牽掛歸處。”
雲琅道:“如何便不能有退路了?”
商恪臉色慘白,一時竟動彈不得,定定坐在桌前。
“受了這麼大的罪,忍也忍了,熬也熬了。”
雲琅拉開門,輕聲:“有人心疼,便該大大方方說出來……”
雲琅:“……”
雲琅拉開與鄰座雅間相通的暗門,讓過臉黑得如同鍋底的參知政事,探出頭,看著後麵的蕭小王爺:“……”
蕭朔已見完了朝臣,從景王口中拷出地方,一路尋來,靜聽了雲琅的水牢與憲章獄:“不錯。”
雲琅:“……”
參知政事聽了半個時辰,捏碎了三個茶杯,心疼得雙目通紅。
老宰相顫得站不住,氣勢洶洶繞過雲琅,徑直過去扯起吃了苦不知道說的不肖學生,哆嗦著揚手便要教訓。
蕭朔同參知政事一拱手,過去將受了罪自己熬的小王妃連根扛起,回到鄰座雅間,關嚴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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