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知政事找了半晌,沒看見半隻茶杯,隻得接了蕭朔倒的一碗茶,抿過兩口,歎一聲擱在了桌邊。
……
雲琅仁至義儘,不再多管,向背後攏著的手臂靠了靠,又瞄了一眼蕭小王爺。
多說多錯,今日怕是來戳小王爺心的。
雲琅咳了下,握住蕭朔的手,挨個手指慢慢捏遍,在他手心慢慢寫著個“鬼”字。
蕭朔垂眸,將他那隻手攏在掌心,溫聲道:“求之不得。”
雲琅不想讓他知道的事,他都可以不知道。少將軍將這一片心留給他,他珍之重之,不受無益之事糾纏煩攪。
不化清風,不慕明月。
雲琅願意化作冤魂,那也很好。
做個厲鬼朝夕相伴,少將軍想嚇唬誰,便一起將腦袋藏了,扯出舌頭渾身是血地倒掛在人家的門口。
“大理寺之事,我意已決。”
蕭朔握著雲琅微涼的手,看向參知政事:“我二人臨走前,會將大理寺明暗枝蔓鏟除乾淨,至於後來人,勞大人師徒費心。”
參知政事看著他,眼底一瞬複雜,沒有立時應聲。
襄王兵敗當晚,大理寺卿便已被侍衛司暗兵營處置乾淨,再掀不起風浪。
可這些年來,大理寺仗著皇上縱容,官員吏衙盤根錯節,與朝中勾連無數,人人徇私個個舞弊,亟待處置的又豈止一個替襄王賣命多年的大理寺卿。
琰王如今有力挽狂瀾、平叛定國的大功,在朝中沒有親故,不受掣肘。要剿淨烏煙瘴氣連根爛透的大理寺,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隻是……雷霆手段,兩麵皆是透血利刃。
“要剿除大理寺枝蔓勾連,大半個朝堂都要動蕩,樹敵無數。”
參知政事握了茶碗,看向蕭朔:“今日一問,你果真無意――”
“無意。”蕭朔道,“整肅朝堂,清明社稷,我會做完再去賣酒。”
參知政事已經聽了一遍雲琅的宏願,眼看如今琰王竟也能將這些東西坦然混在一起說,一陣頭疼,按了按額角:“……罷了。”
變法定規,裁撤冗政,雲琅與商恪說得已很清楚。
倘若能叫朝堂秩序完備、律法周全,由上至下自會運轉,治不聽君,民不從官,處處依法而行,不需代代明君。
“老夫原本隻想換個乾淨些的朝堂,沒有結黨營私、烏煙瘴氣。”
參知政事苦笑:“你們兩個……弄出來了多大個差事。”
“是難些,為後世計,相爺與商兄隻管放手施為。”
雲琅笑了笑:“山河社稷,我們兩個來鎮。”
參知政事心底一震,迎上雲琅眼底朗淨明徹,終歸無話。
當年與先帝君臣對飲,席間酒酣處,蔡補之拍案眉飛,興致勃勃說起自己的兩個學生。
可定家國,可鎮河山。
參知政事壓下無數念頭,起身一禮,扯著學生與送上門的開封尹匆匆出門,離了酒樓,一路備車回了相府。
雲琅送人出門,呼了口氣,扯扯嘴角,心力鬆下來。
今日事大,他始終凝神應對,此時一口氣鬆了,才察覺到體內壓不住泛上來的倦意。
腕間骨節仍隱隱酸疼,卻已比起初好了太多,不必再費心強忍。
雲琅叮叮當當晃了晃鐵鏈,總算有了閒暇,同蕭朔翻舊賬:“琰王妃?”
蕭朔一頓,伸手去解他腕間鐵銬。
雲琅揚起兩隻手,不叫他打岔:“玉牒是怎麼回事,輩分怎麼差出來的?”
“先帝那時唬我,說我是先皇後養子,竟還說得有鼻子有眼!”
雲琅想起當時情形,便覺來氣:“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將領,都知道你是我大侄子!如今平白降了一輩,回去怎麼分說……”
“先帝說。”
蕭朔聽這幾個字便頭痛,握住雲琅手臂,引著他放下來:“你我心中都清明,不會叫這件事困死,早晚――”
雲琅聽到一半,見他忽然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早晚什麼?”
蕭朔細想了方才聽見的話:“朔方軍營校往上的將領,都知道我是你的侄子。”
雲琅:“……”
蕭朔:“營校向下呢?”
雲琅:“……”
營校向下,景諫回北疆坐鎮時,曾帶了刀疤等人群策群力湊儘所有字拚成的一封信。
如今隻怕……十之**都知道,蕭小王爺與他是父子之情,難舍難分了。
蕭朔靜坐一刻,自榻前起身。
雲琅一急:“你乾什麼去?”
“去找參知政事變法。”
蕭朔:“你去北疆,我在城樓相望迎候。”
雲琅一陣頭疼:“我去解釋!定然解釋清楚!”
蕭朔搖搖頭:“傳謠易,辟謠難。”
雲琅愁得不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一個一個解釋,拉著他們說到信為止……”
“逐個解釋,他們更覺你受我脅迫。”
蕭朔道:“到時我不僅亂了輩分,還涉嫌強媒硬保、巧取豪奪。”
雲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呆坐半晌,竟覺十分有可能,一陣駭然。
蕭朔看他一刻,解了被雲琅扯著的外袍,覆在即將出征的雲少將軍身上,朝外便走。
走出兩步,聽見身後鐵鏈咣當作響,勁風自背後襲過來。
蕭朔早有防備,堪堪回身抬臂,卻仍晚了一步。雲少將軍身法利落,掠過他腕間相錯回攬,冰冷鐵鏈繞過蕭朔胸膛,橫在身前。
蕭朔立在原地,察覺到身後幾乎沒能收住的力道,微微蹙了下眉。
他並非當真不陪雲琅去北疆,隻是有意氣少將軍幾句,管一管雲琅這沒事非要同他父王拜把子的毛病。
此時雲琅幾乎不能自控的力道,卻叫他忽然醒悟,這玩笑絕不該開。
他的少將軍,一個人在北疆打了那麼多場仗,金戈的冷氣寒進骨子裡,將命往沙場上活祭一般地填。
此時終於有人共赴,過命的情分,綿延百年,該勒刻在最後一座被收複的城池界碑上。
蕭朔叫雲琅近於挾持地鎖著,扶上微繃著的手臂,稍稍施力:“我――”
雲琅從他身後抱上來,胸口貼著他的肩背:“小王爺。”
“是我不對。”
蕭朔輕聲道:“放開,同你好好說……”
“不放。”雲琅悶聲,“你……同我一起去。我罩著你,有人議論你,我替你撐腰。”
蕭朔點了點頭,儘力從少將軍與鐵鏈的空隙中轉了個身,攬住雲琅仍有些瘦削的勁拔腰身,收緊手臂:“好。”
雲琅叫他安撫似的慢慢揉捏著頸後肩背,閉上眼睛,埋在蕭朔領間。
“議論也無妨。”蕭朔道,“他們是你的袍澤,便是你的自家人。”
雲琅耳後慢慢熱了,囫圇著點了下頭,卻又固執搖頭:“自家人,更要給你名分。”
“好。”蕭朔啞然,撫了撫他的發頂,“如何給?”
雲琅沉吟良久,靈機一動,拽住蕭小王爺袍袖:“打下朔州城那天,我在城樓上舉著帥旗,給你放一千掛鞭,親個響的。”
蕭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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