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氏字跡秀麗,一筆一劃皆是雅致,但秦纓道:“這樣認她認得慢,換個法子變快了——”
她取了一支細狼毫,拿了一張白紙,袖子微挽便落了筆,伍氏以為她要寫什麼,可秦纓卻不止是寫,沒多時,伍氏眉頭高高揚了起來。
秦纓寫了“日月山川”四個字,但每個字之前都有兩幅畫,“日”字前是太陽和化形後的太陽“日”字,“月”字前是一輪彎月和化形的“月”字,“山川”二字最前則是“山”字型峰巒與“川”字型河流,從畫到字演變而來,秦纓剛寫完,竇歆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中的紙張。
秦纓微微一笑遞給她,“這樣她一定認得。”
竇歆眼底怯色褪去,從伍氏身邊走出來
,指著紙張上的畫兒道:“母親,太陽和月亮,歆兒記得,歆兒會寫——”
伍氏麵上有了笑意,“歆兒聰慧,一看便會了。”
竇歆看著畫口中念念有詞,伍氏語氣溫和了幾分,“縣主有心了,今日縣主是來查二弟的案子的,不過很遺憾,我其實幫不上縣主,我們與二弟麵上相安無事,但你們應該知道了,我夫君當年受傷與二弟有關,這放在誰身上都過不去那個坎兒。”
秦纓頷首,“我們的確知道,但竇煜被害,凶手總是有目的與動機的,他若身亡,大房與四房便占了先機,大公子雖然受過傷,不能為官,但家族生意卻並非沒有機會。”
伍氏失笑,“其實祖父本就有心讓他們兄弟二人一個主官場一個主生意,這府中長輩……昨日縣主也看到了,祖父對這些心知肚明,無論是少卿之位,還是生意之權,本就不放心交給他們,因此夫君他不必如何爭搶,該是他的早晚會給他。”
秦纓打量著伍氏,伍氏也無懼她目光,正說著,一個侍婢提著食盒從外快步而來,待走到石桌旁,將食盒打開,取出了兩碟糕點來。
伍氏一看到其中一碟糕點麵色便沉了下來,“我不是說過了,以後歆兒在的時候,不要再拿蒲陶糕來?這次送來的蒲陶皆是乾脯,裡頭籽粒未除儘,歆兒很易梗住。”
侍婢麵露惶恐,立刻要將糕點收走,秦纓卻道:“慢著——”
秦纓的目光落在了那一碟紫棕色糕點之上,目之所及,糕點之內有大大小小的葡萄乾粒,在如今還被叫做“蒲陶”,她拿起一塊掰開,仔細查看,伍氏在旁解釋道:“這是從西邊送來的珍貨,廚娘做糕點之時舍不得摘理,偶爾有籽未除儘之時,大人囫圇沒什麼,小孩子卻容易被卡住喉嚨,我叮囑了一次,她們卻不記在心上。”
年輕的侍婢低聲告罪,秦纓目光肅然道:“前幾次做這糕點是何時?”
伍氏道:“這是一個月之前送來的,近日時不時都會做一次,怎麼了?”
秦纓沒有細說,隻是道:“麻煩將做這糕點的廚娘請來,我有話要問。”
在竇煜胃裡,曾發現了一枚半截米粒大小的硬物,當時她不明白那是什麼,現在卻想明白,那異物正是蒲陶籽!
伍氏雖不知為何,但也明白是和案子有關,立刻吩咐侍婢去叫人,不多時,一個中年婦人麵色緊張地走了過來,進了涼亭,不等她行禮秦纓便問道:“十二那日,府上可是做了蒲陶糕?”
廚娘一怔,回想片刻後搖頭,“沒有,這個月,是逢一五九日做蒲陶糕。”
秦纓眼瞳微震,“十一那夜做了蒲陶糕?”
廚娘點頭,“不錯。”
秦纓又問:“都送去了何處?”
廚娘道:“此物稀貴,因此做得不多,是用做晚膳後的糕點送出去的,除了不食夜宵的,每個主子房中都送一碟,一碟隻有六塊。”
秦纓立刻問:“都送了哪些人?給二公子送了嗎?”
廚娘搖頭,“沒給二公子送,二公子雖喜好甜食,但晚膳之後便不再進食,老太爺和二夫人、四夫人身體都不好,都沒有晚膳後還進食的規矩,因此未送,其他公子小姐,還有大爺、大夫人,三爺、三夫人,四爺、錢姨娘那裡都送了。”
秦纓沉默下來,廚娘見她不說話,又去看伍氏,伍氏安撫地看她一眼,問道:“怎麼了?我也想起來,的確是十一那天晚上做的,當時也送給我們了,就是那天晚上歆兒差點被卡到,後來是我與夫君分食了。”
秦纓心跳的有些快,“此物能放多久?”
“如今天涼了,能放十個時辰吧。”
秦
纓目光冷沉下來,當天晚上沒有給竇煜送蒲陶糕,第二日也沒有這道糕點,那竇煜的腹中的,要麼是其他人相贈,要麼是凶手所送。
她立刻站起身來,吩咐謝堅與沈珞,“去各房問問,十一那日的蒲陶糕,是否有人留下來送給竇煜了。”
雖做此安排,但秦纓心底已經有數,證供問了幾輪,但無人提起給竇煜送糕點之事,唯一的葛明芙,送的是秋梨膏,且竇煜根本讓她進門。
唯一的可能,便是凶手留下此物,借以稀貴之名送給竇煜示好,竇煜對此人毫無防備,盛情難卻之下食用了此物,因此喪命。
秦纓焦急地在涼亭之中等消息,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謝堅和沈珞才歸來,謝堅道:“縣主,都問了,府裡各處當天晚上的蒲陶糕都自己用了,沒有專門留給二公子的。”
秦纓目光一凜,“有人在說謊。”
……
謝星闌趕到蘇氏彆莊的時候已是日頭偏西,蘇懷章出自麟州蘇氏,貴為吏部尚書,亦是三朝元老,他的門生故舊遍布朝野,雖歸隱四五年了,仍然極有人望,任何人來拜訪都要依他的規矩。
謝星闌來時,蘇懷章正在鋤地,等他將一顆矮鬆端端正正的栽好,仆從才將謝星闌請到了後花園之中,蘇懷章須發皆白,穿著一襲靛藍長袍,此刻將袍擺掀起彆在腰帶之中,又雙手撐著鋤頭,晃眼看去,還以為是哪位老農。
但他精神矍鑠,目光明銳,見麵先打量謝星闌兩眼,而後淡笑道:“跟你親生父親極像,與你養父不太像——”
謝星闌行了一禮,開門見山道:“今日打擾蘇老,是為了竇煜。”
蘇懷章麵上笑意微滯,“竇煜出事我知道。”
他歎了口氣,將鋤頭交給下人,放下袍擺後又用下人捧上來的水盆淨手,一邊道:“上次他來見我,還是他春闈落第之後,他一臉慚愧,說辜負了我,我當時便勸他不可心思太重,科考三年一次,參考之人猶如過江之鯽,但往此前看,雙十之齡便高中的並不多。”
“那之後,我們也小半年未見了。”
他擦了手,抬步往書房走,又問:“他是被人謀害?”
謝星闌應是,“凶手先殺人,後放火,對他頗有殘忍,我們查到他人際來往並不多,但對您尤其敬重,每次來您這裡都要留上整日。”
蘇懷章歎了口氣,“他是個好孩子,隻是過的太苦了,我早給他說過,他資質並非尚佳,便是高中,也多是在二十五歲之後了,但他家裡給他的希冀太高,他半刻也停不下來,但再苦讀也罷,最後竟出了這樣的事。”
謝星闌聽他此言,禁不住問:“他天資一般,那您當初為何收他入門下?”
蘇懷章微微眯眸,似乎也陷入了回憶之中,“一開始我是不願意收他的,當年我去竇氏做客,他祖父無論如何想請我收個學生,結果我看到了四個孩子,是四個吧?我出了一題考較他們,待考完了,本是想收另一人的,但他祖父卻求我收竇煜,我便收了,彆的不說,竇煜品行端良又刻苦求學,隻憑著一點,他往後必定前程遠大。”
謝星闌擰眉,“您當時想收另一個?那人是誰?”
蘇懷章遲疑一瞬,“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三四年了,名字我記不清了,不過當時的個頭,已經和竇煜相差無幾了,那孩子很是機靈,如今也不知如何了,當時我問竇啟光為何不能收那孩子,他也未說,隻說他看重竇煜。”
謝星闌心底微動,“那當時那個被您看中的孩子知道嗎?”
蘇懷章有些唏噓,“我未曾明說,但我覺得,他能看出我對他的喜歡,後來宣布收竇煜入門下,那孩子顯然十分失望。”
謝星闌眼底生出一絲狐疑,又問了些與竇煜同窗之事,待日暮西垂之時,才離開蘇氏彆莊返回京城。
他一路快馬加鞭,入城門之時夜幕已至,待快馬到了竇氏時,剛進門便碰到謝堅,他看到謝堅心底微安,誰知謝堅當頭便道:“公子終於回來了,縣主已經走了,她今日死活不要小人跟著,小人有些不安……”
謝星闌登時擰了眉頭,“她要去何處不讓你跟著?”
謝堅道:“說是要去花神廟,還是與陸禦醫家的小姐有約,說都是姑娘家,小人跟去十分古怪,還會嚇著陸姑娘。”
謝星闌眉眼間覆上了一層寒霜,“今日你們在府中可查到什麼?”
謝堅連忙見秦纓所查蒲陶糕之事道來,見謝星闌麵色難看,他連忙想告罪,然而不等他開口,謝星闌便已轉身出門,“去花神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