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我父親是庶子,我的兄長被見死不救溺死在湖中,你也不做懲處,就因為我父親是庶子,家族裡的生意沒有他的份,你以為我願意逼良為娼嗎?是我不服,是我不甘,就算是做商賈,我也想做最厲害的商賈,你分明滿身銅臭,卻還要清高自傲,什麼是下九流的生意?你以為你販賣茶葉與絲綢便當真光鮮?”
竇曄越說越是激動,絲毫不顧竇啟光已氣得癱倒在地,他又道:“沒錯,二哥他刻苦求學,他品性高潔,你們所有人都欣賞他,我也一樣,可越是欣賞他,我便越是恨他,他得到了我夢寐以求的,但如果換做是我,我一定不會在春闈落第,我可以做的更好,我恨他那般中庸的稟賦,卻能靠著嫡出之身坐擁竇氏的一切,我恨他良善,恨他知道酒樓之事,還能幫我保守秘密……”
他發泄一般地說個不停,越說腦袋垂得越低,又喃喃道:“我亦恨我自己,恨我沒有他那樣的命格,恨我沒有貴人賞識,恨我一輩子都活在他的光耀之下——”
謝星闌那些話乃是故意激竇曄,明白大勢已去的竇曄果真中計,但眼看著他即將崩潰,謝星闌卻沉默下來,秦纓看了他一眼,上前道:“但這些,都不是你殺人的借口,我猜竇煜不會縱容你繼續逼良為娼,他應該給你了時間令你改正,但你沒有聽他的話,否則也不會在數日前繼續逼迫紅袖,你隻是尋找時機,在計劃殺人滅口。”
竇曄倏地抬頭看向秦纓,他目光驚疑震動,似乎沒想到秦纓一個小女子,不僅能發現竇煜不是被燒死,還能找到最關鍵的動機,他冷笑道:“我當真小瞧了你,那日得知雲陽縣主竟然攪合進案子裡,我還以為案子必定會不了了之,可沒想到你這樣蠢不可及之人竟然還會探案,不錯,二哥他錯就錯在發現了內情,卻沒有第一時間告訴祖父,他竟然相信我會改,但那樣的生意,一旦開始了又如何能改?”
秦纓被罵的莫名,忍著性子道:“好一個顛倒黑白的說法,人各有命,但人的命格也是自己活出來的,不是全因出身而定的,人一輩子那麼多活法,你為何偏偏隻看到竇煜那一條,你能恨上真心待你好,願意等你改錯之人,便是讓你當初拜在蘇懷章門下,將來入朝為官,你又會有哪般做為?朝堂之上勾心鬥角,比你耀眼比你厲害的也大有人在,你又要嫉恨多少人?”
竇曄嗤笑地看著她,“你出身高貴,你怎麼會懂?”
秦纓隻覺有理難說清,這時謝星闌出聲道:“你既然承認了罪行,又有認證物證,那謀害兄長之罪是跑不了了,有什麼話,去金吾衛大牢裡說罷。”
他掃了一眼麵無血色的竇文彬,吩咐道:“來人,將他們二人一同帶走,竇文彬到底是不知情,還是父子同謀,還要嚴審才可得知。”
翊衛領命,押著二人便走,蔣氏和竇桐追上來幾步,卻都被翊衛攔下。
蔣氏滿臉絕望,回身便隻見竇啟光癱倒在地,一群人圍著替他順氣,而其他人看向她們母子的目光,又是戒備又是厭棄,根本無人能
伸出援手。
蔣氏一轉身,跪在了秦纓和謝星闌跟前,“謝大人,縣主,事已至此,民婦不敢狡辯,但這樣人命關天之事,還請大人與縣主明鑒,曄兒這幾年的性子的確有些變化,但是我夫君,當年我們的孩子溺死在湖中,我夫君尚且沒有尋仇,這麼多年了,他又怎麼會去謀害自己的侄兒呢?”
秦纓受不得跪,忙去扶她,“三夫人,你不必求我們,辦案子講求證據,若沒有證據表明竇三爺也參與其中,金吾衛自然會放了他。”
竇桐也將蔣氏扶起,這時竇啟光終於緩過氣來,喉嚨“嗬嗬”地道:“當初……當初是你們自己要離開竇氏單做酒樓,這些年來,我明裡暗裡幫了不知多少,他們父子竟無半分感念,還要去做那等害人的買賣……我……我真……”
見竇啟光麵色極差,竇文運忙勸道:“父親,父親莫要說話了,先請大夫給父親看病,其他的從長計議,來人,去請大夫來。”
竇文運說完,又令下人搬來躺椅,用躺椅將竇啟光往居處送,凶手已定,其他人也更牽掛竇啟光的身體,一行人浩浩蕩蕩從似錦堂之外離了開,蔣氏和竇桐猶豫一瞬,也跟了過去,畢竟竇啟光年事已高,萬一有個好歹,三房便是唯一罪魁禍首。
竇家人一走,似錦堂之前便隻剩下查案的眾人和幾個竇家管事,謝星闌看一眼秦纓,又掃了一眼紅袖,“怎麼找到人的?”
秦纓道:“白日先去了豐慶樓,發現碧荷的事有異常,又點了幾個樂伶奏樂,誰知樂伶身份根本是幌子,我當下便想到了紅袖,趕去豐樂樓搬出縣主身份,又經了一番波折才找到人,再遭一頓打,她便當真活不成了。”
紅袖這時徑直跪地,“多謝縣主救命之恩,若非是縣主相護,小女子不僅沒了性命,也絕不敢道出酒樓之事——”
看她滿身是傷,秦纓又將她扶起,“你今夜先治傷,明日到金吾衛將酒樓之事好生說說,看看樓裡還有多少人被逼迫,再查查是否有人因此而喪命,你放心,你並無過錯,事成之後,我會想辦法幫你安身。”
紅袖感激涕零,秦纓又吩咐沈珞,“你先將她送回侯府,請大夫給她看傷。”
沈珞應是,與白鴛一起將紅袖攙扶出去,他們一走,周顯辰先忍不住道:“今夜謝欽使和縣主好配合,這案子定為凶殺後才不過三日,沒想到這樣快便找到了凶手,這竇曄實在太聰明,謝欽使和縣主但凡漏了一處都要再耽誤好些日子才能查明!”
他歎然道:“忠遠伯府的案子用了九日,竇氏的案子用了三日,我已經許久沒見這樣神速勘破命案的了,若陛下知道,定要為二位都記上一功!”
周顯辰這話五分恭維五分真心,崔慕之站在他身邊旁觀了半晌,真說心底並無震動,自不可能,但眼前這二人,一個是曾對他死纏爛打的草包縣主,一個是與崔氏有舊仇的朝廷鷹犬,他無論如何讚揚不起來,目光一掃,崔慕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嶽靈修。
他沉聲開口,“若是要請功,你們衙門的嶽仵作也要記上一功,若非是他驗明死因,這案子無論如何也查不下去,且那剖驗屍體之法聞所未聞,依我看不如令他將剖屍之法編撰成冊,印發成公文,送至大周各州府衙門,好令所有仵作效仿,以免彆處生冤案錯案。”
這話落下,嶽靈修大為驚駭,掃了一眼秦纓趕忙道:“多謝崔大人好意,但小人那法子,並非……並非小人自創,小人不敢領此等功勞,請大人收回成命。”
崔慕之主管刑部司,刑部司又是核驗天下刑名之地,當著謝星闌和秦纓,他愈發要做出刑部司主官的樣子來,“非你自創,卻是你發揚光大用在了斷案之上,此番令竇煜之死真相大白,已經是功德無量,若令天下仵作
都會你的法子,豈非功在千秋?”
嶽靈修著急不已,這時,崔慕之又體恤道:“不僅要令天下仵作修習你的技藝,我還要將此案細細稟告給陛下,陛下惜才,你的才能能上達天聽,也是對你的褒獎——”
口頭讚揚也就罷了,一聽崔慕之還要將此事稟告給貞元帝,嶽靈修再想糊弄也穩不住了,若崔慕之真去稟告給貞元帝,那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於是嶽靈修“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小人……小人不敢求上達天聽,小人隻是個身份低微的仵作,勤懇當好份內差事是應當的,實在不值得大人如此……”
一旁謝星闌和秦纓見此狀,表情都有些古怪,崔慕之瞧見,還以為自己犒賞嶽靈修之行搶了他們的風頭,於是他愈發篤定道:“身份低微又如何?但凡能為衙門辦好差事,便是罪人都能得大赦,更何況你隻是賤役,你放心,衙門不會抹殺任何人的功績,就憑你此番做為,我可令衙門除了你的賤籍,往後你也不必因此受製。”
若是自己掙的功勞,那嶽靈修是求之不得,可眼下他卻愈發不敢領半個賞,他以頭觸地,“大人明鑒,此番當真不是小人之功,小人不敢領任何賞賜,請大人收回成命吧,否則小人當真是無臉見人了……”
見他如此推辭,崔慕之也看出不妥,麵色一肅道:“你到底在忌諱什麼?你是衙門公差,既有此技藝,便該一展所長,也比外人插手來得名正言順。”
他這話明晃晃地嘲諷秦纓名不正言不順,秦纓挑了挑眉頭,好整以暇地看著崔慕之,她想看看崔慕之要怎麼逼嶽靈修領功。
嶽靈修被上司的上司責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眼一閉,乾脆道:“小人驗屍的法子,是他人教授,而非小人自創,因此小人不敢領賞。”
崔慕之和周顯辰都麵露訝色,崔慕之連忙道:“有人教你?那法子頗為大膽,此人能教你,自然是藝高人膽大,他若無出身之憂,再能為衙門所用,那將來便是平步青雲也並非不可能,你且告訴我,那人是誰?”
嶽靈修冷汗盈額,“那人並無入仕之意,且她身份特殊,也不會入仕,她也不要名聲,不原鬨得人儘皆知後被名聲牽累。”
崔慕之狐疑:“無入仕之意,卻還能教你此道,足見此人有大公無私之心,若此人當真厲害,那衙門自然也不會非要令他擔職,你也放心,他技藝所長遠超旁人,誰也不會逼迫他為衙門辦差,便是請他相助,自然也要將他奉為上賓,以禮相待。”
見崔慕之像是鐵了心要找出那人,嶽靈修一片心驚膽戰,一邊是秦纓的叮囑,他不願辜負,一邊是崔慕之的威壓,他得罪不起,他就是個人微言輕的小小仵作,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星闌見狀忍不住道:“崔大人何必逼嶽仵作?他不說自然有他不說的道理,難道還非要讓彆人為你所用才好?”
秦纓亦道:“隻要有人幫衙門辦差,崔大人何必非要將那人找出?”
見他二人同氣連枝,崔慕之心底湧起一股子氣悶,他冷聲對秦纓道:“本朝女子不得問政不得入仕,你在領功與獲罪之間本就隻有一線之隔,此刻還要妨礙刑部吸賢納才?你雖幫衙門破案,可你到底並非公差,你查到的,各處衙門差役費些心思也能查到,而你所說的,嶽仵作也知曉,更有甚者,他當仵作多年,經驗資曆你皆是遠不可及,你學得那些皮毛,能賣弄一次,難道還能賣弄第二次?”
秦纓聽得大為無語,都這麼多天了,崔慕之對她當真無半分改觀,還是他以為她心思未改,覺得怎麼樣冷嘲熱諷她,她也還能像從前那般對他癡心一片?
一旁的嶽靈修本隻是自愧不敢領賞,卻沒想到崔慕之對秦纓如此不敬,言辭之間,竟然還將秦
纓貶的一文不值,他呼吸漸漸急促,待崔慕之話音剛落,心底猛地生出一股子勇氣,赫然道:“大人——”
他胸膛一挺,“大人說衙門絕不抹殺任何人的功績,還要找教授小人的高人吸賢納才,大人說話可算話?”
崔慕之自然應是,而秦纓聽見嶽靈修此言,心底驟然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預感,果然下一刻,嶽靈修朝她掃了一眼,“小人此番驗屍的法子,都是雲陽縣主親自教授,還請大人言出必行,為縣主請功,將她奉為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