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與我母親相敬如賓,我父親很敬重我母親,沒有你說的事。”
盧月凝牙關緊咬,眉眼間儘是執拗,盧炴連忙道:“不知縣主從何處聽來的謠言,這世上,還有誰能比凝兒更清楚她父母親之間的事?”
眾人都去看秦纓,太後也道:“適才這證人也說盧旭人前與私下是兩幅麵孔,但他們夫妻之事,確是他們女兒最清楚才對——”
“因為她在撒謊。”秦纓眼底滿是不解,“盧月凝,事到如今你還有何顧忌?若說先前你還怕你父親,但眼下他的罪行都被揭露,你還有何不敢說?你最清楚你母親受的苦,你不想為她討個公道嗎?”
盧月凝紅著眼眶,滿麵淒楚,卻輕嗤一聲,“討什麼公道?我母親的確命途坎坷,但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得了病,她得了不治之症,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我又有什麼辦法?當年的我才不到七歲,我能怎麼辦?”
嘴上說得擲地有聲,可淚珠還是沿著她眼角滑落,崔慕之聞言忍不住道:“可是凝兒,盧文濤也說你父親總是對你母親拳腳相加,他連主子殺人之罪都指認了,又有何必要在此處撒謊?”
盧月凝悲戚地望著崔慕之,“慕之哥哥,難道你也不相信我嗎?”
崔慕之搖頭,“我正是信你,才覺得古怪,你老實告訴我,當年你母親陪你去庵堂,是你真的有病在身,還是你母親為了避禍?”
盧月凝仍道:“自是我生來便有弱疾。”
她毫不鬆口,崔慕之和其他人眼底都生出了幾分猶疑,他看向秦纓與謝星闌,“你們可有疏漏之地?許是盧文濤自己弄錯了內情呢?”
崔慕之看了一眼形容狼狽又窩囊的盧旭,又看了一眼背脊筆挺,眉眼間仍支撐著清傲的盧月凝,他分外疑惑道:“到了這般地步,她有何必要袒護她父親?”
秦纓搖了搖頭,滿眸都是失望,她沉聲道:“我也沒想到她到現在仍是執迷不悟,但她並非沒有袒護她父親的理由——”
眾人呼吸一輕,皆看著秦纓,秦纓凜然道:“若未我料錯,她是害怕,害怕她父親告訴大家,她其實是謀害羅槿兒的幫凶。”
盧月凝本無畏地看著秦纓,聽見此言,她麵皮悚然一抖,而眾人都未想到還有此事,皆驚愕難當,貞元帝便道:“當年事發之時她幾歲?她怎會成幫凶?”
秦纓眉眼沉凝,謝星闌看向盧文濤:“你說——”
盧文濤慨然道:“當年小姐六歲,羅槿兒遇害的那日,二老爺不知怎麼將小姐一同帶去了鋪子裡,事情敗露之後,是盧元斌告訴我們,說二老爺早就注意到了那個叫羅槿兒的姑娘,但那姑娘性子颯然利落,又極有禮數,雖然與長街上的商戶們都是熟臉了,卻不會輕易入鋪內閒話,而她每日清晨去鋪子,天黑之前便歸家,那長街上白日裡又人來人往,二老爺找不到機會動手……”
“二老爺那日將小姐帶去,小姐其實也不知內情,他令小姐裝病,將羅槿兒騙進了鋪子裡,然後當著小姐的麵將羅槿兒製住,後來小姐雖離開,但羅槿兒死在了鋪子裡,拋屍之時,又被小姐看到……”
盧文濤回頭望了一眼,“小姐當年還是個半大孩子,當時不知發生了什麼,國公爺知道此事之後,還特意去問了小姐,小姐很聰明,雖然似懂非懂,但知道那是不能對外人道明之事,國公爺幾番交代,從那以後,不準二老爺單獨帶小姐出門。”
微微一頓,盧文濤道:“並且,小姐也知道當年二夫人並非病死,而是自縊,因為不堪忍受,所以假裝養病,卻自縊在了床欄上,當時她被傷到下不來床,是自己將腰帶係在床頭圍欄上,而後滾下床榻自縊的,那床欄不堪重負,還折了一根……”
盧月凝纖細的身形劇烈地抖動起來,“不……不是,不是這樣,我母親是得肺癆而死,她不是自縊而死,不是自縊——”
盧月凝邊說邊哭,又哽咽道:“我母親很疼愛我,我父親雖不管我,但他不是那等作奸犯科之人,他對我母親很癡心,我……我也從未去過什麼瓷器鋪子……”
謝星闌沉聲道:“雲陽縣主所言已尋到人證,你母親當年的侍婢全都被你父親發賣,但還有個婢女被牙行賣在了京城之中,你母親被施暴,你被你母親喂藥,都是她親口所言,你父親雖在府裡隻手遮天,卻到底不敢將所有人滅口,而其他人都被賣去了北邊豐州等地,若要找,隻要花費些時日便能找到更多人證。”
他目光微沉,“而當年瓷器鋪子裡的夥計,也必定知道你當日去了鋪子,要找到這些人雖是不易,卻也並非不可能,你既然去了鋪子,又跟你父親留到了夜半時分,怎會不知你父親做了什麼?”
秦纓亦道:“你母親因何而死,也並非沒有法子證明,盧文強當年也是收屍者之一,他們都是證人,而她當年到底是肺癆死還是自縊死,隻需掘開她的棺槨令仵作驗骨便知,自縊身亡之人,頸骨與常人並不一樣。”
盧月凝本哭得絕望,一聽此言,立刻怒瞪秦纓,“你敢!你憑何掘我母親屍骨,她已經過世了十年,憑何連她的屍骨都要冒犯?”
秦纓歎道:“你若真對她有半分心疼,為何不指認你父親罪行?你父親此等暴行,令你和你母親都不好過,從前你不敢開口,今日卻不同,你年幼時過的艱難,或許麻痹自己能好受些,但你也知道這都是自欺欺人。”
崔慕之便是再信盧月凝,到此刻也明白是盧月凝在撒謊,他沉痛地看著她,“凝兒,你父親逼你做幫凶,還那般待你母親,這些都與年幼的你無關,眼下正是你幫你母親討回公道之時,你從前幫著瞞著,哄騙眾人也就算了,此刻怎還冥頑不靈?”
崔慕之字字如箭,盧月凝本還有心頑抗,可見他也這般逼她,她不禁反問道:“公道?我幫我母親討公道?那誰來幫我討公道?慕之哥哥你幫我討公道嗎?”
崔慕之蹙眉,“若你早日道出真相……”
“早日道出真相?”盧月凝禁不住一陣慘笑,“早日道出真相,好讓大家知道我有個殺人犯父親?慕之哥哥,你母親連我多病之身都忌憚,更何況我成了罪臣之後?還有你,你喜歡的是我多病坎坷,是我禮佛良善,是我身有才名,處處都合了你長清侯世子悲天憫人之心,若知道我有這樣的父母,你還會那般照拂於我?”
當著鄭太後和貞元帝的麵,崔慕之麵上一陣青白交加,他欲言又止,盧月凝卻不再看他,“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公道?我生在尊榮貴胄的國公府,可我也沒有公道,我有個早逝的母親,我有一副殘破多病的身子,我夜夜噩夢,我在佛前念著的不是佛經,而是不斷告訴自己,我騙彆人的都是真的,隻有這樣,我才不會露出破綻……我還不夠淒慘嗎?我為何還要有個殺人犯的父親?”
謝星闌肅聲問:“那你便是承認,你知道你父親殺了人?”
盧月凝唇角緊抿,眼淚亦停了住,她緊緊攥著手中絲帕,終於道:“我承不承認又如何?你們不是已經有人證物證了?當年我隻有六歲,我是被我父親哄騙過去的,這些年我雖知情未報,但衙門不是也沒有查到嗎?你們有何名目治罪於我?”
謝星闌這時看向盧旭,“在趙鐮處搜到的物證,還有兩件,一是在灶神廟現場找到的一塊玉墜兒,你雖然敢在僻巷中擄人,但到底心中畏懼,作案之後,將隨身玉墜落在了現場,另一樣物件,則是一方刻有小字的玉硯——”
說至此,謝星闌朝外吩咐道:“將證物帶來。”
謝詠捧著個包裹入內,果然從裡麵拿出三樣物件,一是桑皮紙包著的幾星三彩碎瓷,二是一塊成色上品的麒麟紋玉墜,三便是一方巴掌大的玉硯,那玉硯底上刻著“守誠”二字,正是袁守誠的名字。
證物奉到太後與貞元帝眼前,謝星闌又對盧旭道:“碎瓷是從你那瓷器鋪子帶走的,麒麟紋玉墜是你之物,還有那方玉硯,若是未曾猜錯,是範玉蘋在你們玉行買來,準備送給她當年的意中人的,你是否利用此物誘騙了她?”
盧旭眼底倉皇恐懼交加,麵上卻浮著幾分怪笑,謝星闌見他不語,又沉聲道:“你心理扭曲,對你夫人嚴加管控,後來得知她在密州有個青梅竹馬的故人,便起了疑心,以此長期對她施暴,她的死亦是你一手造成。”
謝星闌眼底閃過銳芒,“她用死來反抗你,你因此憎恨她,這才找與她閨中模樣相似的女子泄憤,你認是不認?”
當著太後與貞元帝,盧旭再不敢胡亂咒罵,卻是咬死不打算開口,謝星闌睨了他片刻,忽然嘲弄道:“事到如今,你仍不敢承認自己做下之事,敢做不敢當,也難怪你會害怕於氏惦記舊人。”
盧旭眼皮一跳,麵上怪笑散去,一雙細長眸子,陰惻惻地瞪著謝星闌,謝星闌麵不改色道:“是你大哥令你不能人道,還是你本來就難比正常男子?你卑怯懦弱,無法在床笫之間逞能,便隻能對夫人施以暴——”
“是她本來就該打!”
盧旭到底忍不住,回擊道:“她已與我成婚,為何不能安分守己?我讓她做了盧氏二夫人,這是怎樣的尊榮,她不對我感恩戴德,還要花枝招展拋頭露麵,是她自己不安分,是她不聽話,我打她又如何?”
盧旭呼吸急促起來,“她留著密州的仆從,留著密州帶來的舊物,還常往密州送禮,她敢說自己問心無愧?她甚至還想和離,她怎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但她……但她竟然縊死了自己,我真恨不得……”
“陛下!”盧炴打斷盧旭之言,跪伏在地,痛聲道:“陛下恕罪,都是罪臣未曾教導好這個孽障,如今金吾衛罪證齊全,他亦認了罪,陛下和太後娘娘要如何發落他都好,隻請陛下對盧氏網開一麵——”
盧旭怎不懂盧炴之意,他一臉譏諷地看向盧炴,“大哥害怕了?自從大哥出生起,父親便打定主意將國公府交到大哥手中,他九泉之下一定沒想到,國公府在大哥手中竟變成了這幅樣子……”
盧炴亦恨得咬牙,“你住嘴!我真不知怎會有你這樣畜生不如的兄弟!”
盧炴又朝貞元帝懇求,“陛下——”
“大哥以為自己就很乾淨嗎?金文延一家四口就算了,元斌當初不也是死在大哥授意之下嗎?大哥要他們的性命毫不含糊,怎能讓陛下開恩?”
到了這般關頭,盧炴急著給盧旭定罪,盧旭則開始揭盧炴之惡,眾人聽得瞠目結舌,而二人所犯之罪,簡直比話本中兄弟鬩牆的好戲更為荒誕可怖,謝星闌與秦纓本就懷疑盧元斌之死很是古怪,一聽此言,頓又看到了希望。
謝星闌喝問道:“你可有證據?”
盧旭哼笑一聲,“當時盧文濤已經守在我身邊,這些事,都是盧文強去做的,你們要證據,怎不問他?”
盧文強跪在最後,早已嚇得癱軟在地,此刻道:“小人招……當年是國公爺吩咐小人做手腳的,說盧元斌跟著二老爺多年,並非他麾下親信,他無論如何信不過,於是在盧元斌回鄉的馬車上做了手腳,使得那馬車隻能上行不可下行,後行在半途,果真跌下了山崖……”
謝星闌語聲淩然:“盧炴,你手上人命不比盧旭少,你還有何臉麵向陛下求情?”
“陛下——”盧炴哭喊著叩首,“陛下,罪臣知錯,隻要陛下開恩,如論如何懲罰罪臣都好,但盧氏的爵位是盧氏先祖拿血汗換來,求陛下手下留情——”
貞元帝目光暗沉地看著盧炴,盯了他片刻後,語氣莫測道:“你盧氏先祖隨太/祖立朝有功,但他給你的世襲尊榮,便是令你去謀害無辜百姓?”
盧炴哭訴道:“陛下,微臣不敢草菅人命,但……但此番死的五人,一個是國公府家奴,他助紂為虐,幫著盧旭害人,本就該死,還有四人,卻都是貧賤之身,罪臣有罪,但盧氏其他人無罪,罪臣彆無所求,隻望陛下念在……”
“貧賤之身?”貞元帝打斷了盧炴所言,“他們是大周的尋常百姓,那家主雖染了賭習,卻並未做傷天害理之事,無端被你要挾逼迫,後來你還不守道義殺了他們一家三口,你如此妄自尊大,毫無善念,你要朕如何念你先祖之功?”
盧炴趴在地上的背脊微僵,不敢置信地抬起身子來,“陛下……”
貞元帝冷冷開口,“自豐州之亂後,天下承平日久,朝中肱骨無不齊心輔國,但你堂堂盧國公,竟能為盧氏尊榮殘殺百姓,黨豺為虐,今日你能為一己之私如此,來日,你便能為一己之私敗壞朝綱,殘害忠良,你這樣的亂臣,又與賤民何異?!”
盧炴麵露駭色,貞元帝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朕來此之前,的確想對你網開一麵,但朕未想到,此案內情如此驚世駭俗,你們兄弟二人罪大惡極,難以寬恕,金吾衛和刑部該如何查辦便如何查辦,絕不可輕饒!”
貞元帝道出此言便朝外走,盧炴聽得肝膽俱裂,駭然往門口撲去,“陛下——請陛下開恩——”
他還未摸到門檻,翊衛便將其製住拖了回來,貞元帝在黃萬福等人的護送下離開正堂,其他人連忙抱拳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