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府待到天黑,秦纓婉拒了陸夫人留用晚膳的好意,直回臨川侯府去,歸家之時秦璋果然正等她用膳,而正堂膳桌旁,還放著一隻錦盒。
秦璋道:“是金吾衛派人送來的,不知是何物,隻說是送與你。”
秦纓心中了然,上前將錦盒打開,錦盒一開,果真看到一把赤色弓/弩,□□半尺長,與弩/臂皆為烏木打磨雕刻而成,通體潤澤泛亮,更難得的是弩臂之上鑲嵌白玉,令這傷人的兵器顯得精致貴氣,最重要的弩機為青銅造,可一次裝填兩枚特製弩/箭,隻需按動機關,便可令弩/箭急射而出,秦纓試了試弩機之力,竟比她拉弓力勢迅猛得多。
秦璋也在旁瞧見這把輕弩,驚訝道:“這是何人所送?”
秦纓一邊研究一邊道:“是謝大人,我明日要與芳蕤出城圍獵,卻無趁手弓/弩,他知道便說派人送來一把,爹爹,這弓/弩操作簡便,準頭也高,果真趁手。”
秦纓裝填□□,往院中試射了兩箭,又試著掛在腰間,見十分輕便,又想裝入袖中,“大小也十分合適,隨身帶著也不覺笨重,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製的。”
秦纓不擅弓馬,若普通長弓在她手中,無射程準頭不說,拉弓都十分費勁,但此輕弩操作簡易,正適合她,秦纓也未真想去獵物,但得此弩,卻有些愛不釋手,一番摩挲後,隻覺此物用來防身亦極是不錯。
“哪位能工巧匠?”秦璋語氣冷颼颼的,“若我不曾記錯,這當是件供品,是前幾年西涼進貢給陛下的,還有一個名字叫‘彤華’,古時有詩雲‘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賓,中心貺之’,乃是講天子將此弓賜予有功王侯,足見其珍貴。”
秦纓微驚,“是供品?”
秦璋哼道:“若我所知不錯,這把‘彤華’是前歲陛下賜給謝星闌的,前歲歲末冬獵,陛下遇襲,謝星闌以命救駕,這才得了陛下青眼,當時不僅加封其為龍翊衛欽察使,還賞賜了幾樣寶物,其中便有這‘彤華’弓。”
秦纓聽見此般內情,隻覺手中輕弩驟然重了三分,她愕然道:“若是如此,那我便不好收了。”
秦纓有些無奈,又心中慨歎,謝星闌說了不算束脩,的確不算,天下哪家夫子收這樣貴的束脩?
秦璋蹙眉問:“他可曾說為何送此物?莫非隻是因你要出城圍獵?”
秦纓略作思忖,“他大抵是想致謝,此番破了舊案,他被陛下擢升一等,他覺得破案乃是因我相助,因此才送這般貴重之物吧。”
秦璋聽見此言,眉頭微微一鬆,又不甚讚成道:“算他有自知之明,按理說他答謝你是應該,不過這弓/弩的確太過貴重。”
秦纓也覺不妥,她若拿著此物去圍獵,勢必有人認出,屆時都說謝星闌將禦賜之物送人,豈非對謝星闌不利?
秦纓歎了口氣,“罷了,我明日本就是湊熱鬨去的,便不帶了,下次見到他,物歸原主便是了。”
秦璋這才滿意,又道:“圍獵雖是有趣,卻也頗為危險,爹爹寧願你在旁看著。”
秦纓應好,又將彤華放入錦盒,蓋上盒蓋之時,眼底頗有幾分遺憾。
……
同一時刻的將軍府中,謝詠麵色作難地回了西院書房,謝星闌正在書案之後看秦纓寫的那本文冊,此時抬眸道:“怎麼?”
謝詠輕聲道:“夫人把昨日咱們送去的賞賜都送回來了。”
謝堅在旁擰眉道:“公子這些年都與她不睦,她對您也從未有過好臉色,從正月開始,您已經退讓數次了,但夫人都不領情,咱們不如還是向以前那樣與她井水不犯河水吧?”
謝星闌若有所思,“平陽那邊如何?”
謝詠道:“問了跟去的隨從,說藍老爺有驚無險,緩過來了。”
謝星闌點了點頭,“那便不必多管了。”
謝詠應是,謝堅便往謝星闌手中文冊看了一眼,忍不住道:“公子是打算自己看?雖說咱們辦差的時候都是自己上手,但仵作是賤役,您……”
謝星闌頭也不抬道:“真到用時,還管何貴賤?”
謝堅滿眸好奇,伸著脖子道:“其實小人隻是好奇,縣主從哪會的這些奇門之術?小人打探過,嶽靈修的師父江仵作,是最近十多年京城之中資格最老,經驗最多的仵作,否則也不會在京畿衙門當差多年,但縣主卻能看出這樣的老前輩所授技藝有謬誤之地,這實在讓小人難以理解。”
謝星闌在文詞上逡巡的目光微滯,但他很快道:“不必深究。”
謝堅抓了抓腦袋,“小人明白。”
謝星闌不再多說,隻先粗略地翻看秦纓所寫,隻見秦纓分門彆類,先從屍體死亡前後變化寫起,又分了創傷械鬥、窒息、意外、猝死、中毒、病亡等篇章,前四類都寫了數十種情形,唯獨中毒與病亡寫得十分簡略,正是她要去找陸柔嘉求助之故。
謝星闌看的頭皮發麻,他難以想象,秦纓從何處見過這般多死法,又如何知道不同死法的不同征象,他麵上雖不許謝堅他們深究,自己心底的疑竇卻越來越深,本隻是想粗粗翻看秦纓到底寫了什麼,可越往後看,卻不自禁看得細致起來。
比起械鬥創傷,秦纓在窒息一類寫得格外繁複,其中縊死、勒死、扼死、捂死,皆屬窒息死,而哽死、男子作過死這等意外也屬此類,很快,謝星闌看到了溺死一節,秦纓不但在此處寫了溺死的原理,更詳細寫了溺死的屍表與臟腑變化,而時節場地不同,溺亡的屍體變化也差彆極大,忽然,謝星闌的目光落在了一行小字之上。
他眉頭微蹙,瞳底波光明滅,又將目光從文冊上移開,落在了書案前的青石地磚之上,他眉目沉凝,像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半晌都未動彈。
謝堅見謝星闌眉眼間頗有驚疑之色,忍不住問道:“怎麼了公子?”
謝星闌緩緩轉眸看向謝堅,四目相接的刹那,謝堅心底一寒,隻見謝星闌瞳底若千尺寒潭,烏沉沉地懾人,謝堅囁喏道:“公子?”
謝星闌瞳孔微縮,再度低下頭去,待仔仔細細將那前後七八頁來回看了數遍,麵色才好轉了幾分,但他眉尖緊蹙,心境似有些焦灼,將後麵猝死與意外死囫圇翻過後,徑直將文冊交給了謝堅,“拿去謄抄一份,明日一早將簿冊送還給嶽靈修。”
謝堅應是,謝星闌又吩咐謝詠,“都退下吧。”
二人領命而去,臨出門之前謝堅回頭,隻見謝星闌正起身去拿高櫃之中的錦盒,謝堅收回目光掩上門,輕聲對謝詠道:“縣主在這文冊中寫了如何驗溺死之屍,公子必定想到了先老爺夫人。”
謝詠歎了口氣,“當年隻有公子活了下來,他怎會忘呢。”
謝堅再度回頭,隻看到了書房窗欞上昏黃的光影,“那玉塤是老爺送給夫人的定情信物,當年老爺還在江州之時,我曾聽老爺對夫人吹過,但以後再也不會響起來了。”
……
秦纓一大早起身梳洗更衣,臨出門之時,又看了一眼謝星闌送來的錦盒,她歎了口氣,終是兩手空空出了門。
時辰尚早,天穹蔚藍如釉,金烏在東邊破雲而出,大片朝霞如繁花燦爛,秦纓上了馬車,直奔城南明德門,今日行獵來者眾多,皆約在明德門外彙集。
清晨的禦街上無人,沈珞駕車一路疾馳,到明德門外時巳時剛過,剛出門洞,秦纓便看到一道明豔奪目的身影,正是在城外等候的李芳蕤,在她身後還站了兩位公子與一位小姐,秦纓定睛一看,竟皆是相識之人。
李芳蕤亦一眼認出臨川侯府的車架,連忙朝她招手,“縣主——”
秦纓笑意一盛,等馬車停在路邊,便跳下來道:“你出來的倒早。”
李芳蕤笑:“今日我們做東,自然要來早。”她說完此話,轉身看向身後,又喚道:“這是蕭侍郎家的大小姐馥蘭,這是她兄長蕭公子,我表兄思清你見過的——”
站在李芳蕤身後的,正是蕭家兄妹和永川伯世子柳思清,這三人秦纓皆認得,柳思清對秦纓點了點頭,蕭馥蘭上前行禮,唯獨蕭厚白神色冷淡。
秦纓心底知道蕭厚白為何麵色難看,便隻和蕭馥蘭說話,三位碧玉之齡的姑娘站在道旁十分引人注目,但有郡王府的武衛在旁披堅執銳的護衛,路上行人也不敢往她們身上多看,秦纓見隻有蕭厚白和柳思清,便問道:“怎麼不見你哥哥?”
李芳蕤道:“他在神策軍當職,沒有這樣早的,還有趙世子幾位,都得午後才到,咱們先去莊子上摘果子看戲法,等他們午後來了再同去行獵。”
秦纓應是,這時,又有兩輛車架從門洞中駛出,蕭馥蘭仔細看去,很快道:“是雨眠和簡尚書家的大公子與大小姐——”
秦纓也在看來者,不多時馬車馳近,正是趙雨眠和簡芳菲兄妹,見到秦纓,幾人亦上前行禮。
今日雖是圍獵,小姐們卻大都不擅騎射,仍著繁複裙裝,公子們則皆著武袍,眾人華裙錦衣站在道旁,再加上數輛華蓋寶車,很是聲勢浩大,不多時,又有兩輛馬車駛出,前一輛馬車略顯樸素,後一輛馬車則格外煊赫富麗,如此強烈對比,令場麵頗有些滑稽之感。
秦纓這時上前兩步,很快兩輛馬車都停在了近前,第一輛馬車簾絡掀起,正是陸柔嘉,後麵那馬車上則走下兩道身影,正是杜子勤和杜子勉兩兄弟。
“柔嘉——”
“喲,今日好大的排場。”
秦纓招呼陸柔嘉的話,和杜子勤感歎的話同時響起,陸柔嘉也未想到陣仗如此之大,下了馬車之後略顯局促,秦纓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聲道:“待會兒你隨我同車,咱們好說說話——”
李芳蕤不滿道:“那讓白鴛與沁霜坐我車上,我也要與你們同行。”
秦纓失笑,陸柔嘉見李芳蕤如此熱忱,便也少了顧忌,笑著說起了秦纓求助的差事,李芳蕤一聽還有此事,更要探個究竟。
三人正說著,門洞內又駛出一輛頗為瑰麗貴胄的雙駕馬車來,李芳蕤掃了一眼,笑意微凝,“朝華郡主和信國公府的鄭嫣來了。”
秦纓看過去,正見蕭湄掀開簾絡,她身份最為貴胄,其餘人皆一同行禮,蕭湄也無下馬車打算,淡聲道:“人可都齊了嗎?”
李芳蕤到底是主家,上前道:“再等裴家兩兄弟便齊了。”
蕭湄點頭應是,放下簾絡後,自顧自與馬車中的鄭嫣說話,李芳蕤撇撇嘴,又回秦纓身邊,低聲道:“我哥哥送的拜帖,我本不想請來著。”
秦纓笑著寬慰,“人多才熱鬨。”
李芳蕤歎了口氣,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他還送了帖子給謝大人,隻是不知他來不來,我父親對謝大人十分賞識,再加上前次我離家多虧謝大人找的及時,哥哥便也想與他相交,隻不過聽說他不喜這些集會。”
秦纓秀眉微抬,“那的確說不好,他衙門中正忙著。”
謝氏名聲極惡,謝星闌自從回京,便極少與其他世家子弟打交道,再加上盧氏的案子未定,他有太多理由推拒。
裴家兄弟正是裴朔與長兄裴熙,又等了半炷香的時間,二人未乘馬車,隻帶著幾個武衛騎馬而來,如此人便齊了,眾人乘車的乘車,騎馬的騎馬,再加上各家隨從武衛,幾十人的寶駿香車隊伍,趁著秋日天光,浩浩蕩蕩地往郡王府的彆莊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