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和李芳蕤離開雲韶府之時已是夜幕初臨, 小太監打著燈籠送二人離宮,李芳蕤一邊走一邊歎道:“隻聽聞從前梨園教坊如何鼎盛,裡頭的宮人如何有聲名,可說到底, 也隻是給天家供耳目之娛的位卑宮人罷了, 受練功之苦,反而還要因為賣弄技藝被鄙薄, 還真不及玲瓏師父出宮自己做個雜耍班子來得好。”
秦纓也道:“玲瓏做了女班主, 與其他男子做班主也不同。”
李芳蕤應是, “其他班子裡有女子, 卻不多,且男伎人總是比女伎人更受看重,到了雙喜班, 玲瓏班主親自教導的徒弟多是女子,聲名在外的也多為女伎人,可見啊, 隻有女子掌權才能令女子得利。”
這話令秦纓感慨萬千,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狹窄的天穹,心底生出幾分窒悶來。
沿著悠長的宮道一路往南,出了儀門之後,通往宣武門的宮道之上出現了幾道一同出宮的身影,離得遠, 秦纓也瞧不出是誰,可很快,她蹙眉道:“像是金吾衛的公服?”
李芳蕤眯眸去看, 亦頷首, “不錯, 但好像不是謝大人。”
秦纓也瞧出不是謝星闌,但其中一人的官袍,卻和謝星闌從前那一身玄色武袍十分相似,她心底懷著兩分疑竇,直到走到宣武門跟前,才看見門洞之外停著幾匹快馬,當首之人著獬豸紋公服,竟然是一臉不快的韓歧。
他此刻已翻身上馬,又冷喝了兩句才揮鞭離開,秦纓雖未聽清是何言語,但隻聽那語氣,便知韓歧心中攢成滔天怒火。
夜色已至,李芳蕤道:“縣主可是立刻回府去?”
秦纓點了點頭,“天色不早了,也不知謝大人此刻在金吾衛還是在彆處,且他還要去韋尚書府上,我便先回府,明日早間再去金吾衛一趟。”
李芳蕤蠢蠢欲動,但一臉愁容道:“可惜明日要去探望外祖母,否則我也與你同去。”
秦纓牽唇,“你今日已陪我半晌了,還是看望老夫人要緊。”
李芳蕤隻得作罷,與秦纓告辭之後,上了等候已久的自家馬車,秦纓也一同上了馬車,兩輛馬車背道而行,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回到臨川侯府之時,外出問道的秦璋已歸來,父女二人如往常那般一同用膳,等上膳食之時,得知秦纓去了雲韶府查問玲瓏生平,秦璋有些意外,“怎查到了玲瓏身上?”
秦纓對秦璋自無隱瞞,便簡練道:“因發現玲瓏對我們撒了謊,今日她並未出城,卻告訴我們說出城給茹娘買墓地了,這個當口上,她做為茹娘的師父何必要撒謊呢?”
秦璋凝聲道:“茹娘是她的徒弟,總不至於這師徒二人還有何仇怨?”
說話間,秦廣帶著兩個婢女將晚膳送了上來,父女二人的膳食向來簡單,今日秦廣親自將一盅燉至乳白的高湯端了下來,又笑著道:“這是豬骨湯,半點兒油星不見,廚房燉了四個時辰,裡頭放了不少補品,縣主多喝點兒。”
秦璋信道多年,如今極喜好素食,此刻親手為秦纓盛了一碗湯,秦纓應好接過,這才回答秦璋疑問,“還說不清呢,按理說茹娘與宮內毫無關係,不過雙喜班很得韋尚書看重,女兒今日入宮,是想看看玲瓏與韋家可有淵源,但誰知雲韶府根本查不到這些,女兒如今想著,韋尚書看重雙喜班,應該與玲瓏在宮內的經曆關係不大。”
“韋尚書韋崇?”秦璋微微蹙眉,“他們韋家與此前的薛家一樣,以詩書禮儀為家訓,朝野之間很有幾分清正名聲,雙喜班是雜耍班子,或許隻是韋崇愛好雜耍之技?”
秦纓喝了兩口湯,點頭道:“能如此是最好了。”
秦璋滿眼關切地望著秦纓,“你也是為此費了心思了,多吃點,雲韶府都是管宮內之事的,前朝臣子的事,他們自然不會知道。”
秦纓道:“女兒今日還專門翻看了雲韶府的名冊,從永泰初年開始,看了一整個下午,芳蕤眼睛都看酸了,雖然找到了玲瓏受賞賜受拔擢的記錄,但那冊子上的確不提雜事,至多寫著當年各種國宴上的樂舞雜技。”
秦璋眉頭微抬,“竟看去了永泰初年?那是四十年前了。”
秦纓喝完了湯,又用起了今日奉上的一道冬月盤兔,“是,一開始不確定玲瓏哪年入宮,後來得知她是永泰三年入宮的,當時才九歲,那時候梨園教坊興盛,有好些厲害的伎人在宮中,尤其樂舞一道,玲瓏能從這些人之中脫穎而出,也很是不易了。”
秦璋微微頷首,秦纓又道:“芳蕤對早年教坊盛景很有興致,給我們帶路的老公公便說起了當年花樣極多的樂舞,聽得芳蕤唏噓不已,不過梨園教坊的女子終其一生難得陛下垂愛,亦日日苦練功夫落得滿身傷病,實在令人唏噓。”
秦廣在旁站著,此刻道:“但凡入宮的,不管是嬪妃還是宮女,名義上都是陛下的人,因此即便是普通宮女,也都求個一朝臨幸,就此飛黃騰達,但梨園教坊之人,卻是常常等得白了頭發,都不一定能見陛下幾次,但凡明君,又有誰天天點樂舞雜藝看呢?因此啊,早些年宮裡還流傳出來許多《宮詞》,其中一大半都是寫梨園教坊女子之苦的。”
秦纓語聲唏噓,“那陛下裁減梨園教坊的人數,倒也是好事。”
秦璋頷首道:“確是如此,自豐州之亂後,陛下不僅削了梨園教坊,連妃嬪宮女都極少選新人,這般倡導簡樸之風,對前朝文武百官也是一番震懾。”
父女二人說著,秦纓用足了晚膳,這時,秦璋又命人送來幾樣糕點果子,秦纓看得失笑,隻好領了秦璋好意,兀自回了清梧院。
看著盤中糕點,秦纓不由想到了馮昀,“兩日未去探望,這孩子也不知如何了?眼下等消息最是心焦,謝大人要查雙喜班的案子,馮孟良的冤情也令他為難。”
白鴛道:“不若明日再去看看?”
秦纓略一沉吟,“明早先去一趟金吾衛再說。”
時辰不早,秦纓梳洗更衣之後兀自安歇,第二日晨起之時,便見外頭天色仍然陰沉沉的,時節已入八月末,天氣一日涼過一日,走出房門之時,一股子涼意撲麵而來,秦纓下意識攏了攏襟口。
待到了前院與秦璋用早膳,聽聞秦纓要去金吾衛,秦璋抬眸道:“此番還是和那謝家小子一道查案子?”
秦纓口中含著粥食,囫圇應了一聲,秦璋眉頭微蹙,“你與他一同查了三件案子了,他待你可周全?”
秦纓頷首,“周全,否則女兒也不會在差事上這般信任他。”
秦璋欲言又止,但見秦纓那坦然自若的模樣,到底忍了話頭,“罷了,若他對你不敬,你可要告訴爹爹。”
秦纓笑著應好,待用完早膳,乘著馬車直奔金吾衛衙門。
馬車在衙門外停駐,秦纓剛掀開車簾,便看到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她眸色微亮,“方大人——”
方君然帶著個隨從,正要跨進金吾衛衙門大門,聽見此聲駐足回頭,見是秦纓,也有些詫異,待秦纓走近了,他拱了拱手,“拜見縣主。”
秦纓道“免禮”,又說:“還沒向大人道謝——”
方君然一臉茫然,“為何道謝?”
秦纓沒想到他竟未將中秋宴上的進言當回事,便道:“中秋宮宴上,若非方大人提了那司案使的諫言,陛下不一定會給我虛銜,如今有了這虛銜,替我省了不少麻煩。”
方君然麵無笑意,隻凝著眉眼道:“哦,縣主是為了此事,那實在是不必致謝,下官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為得便是報效朝廷為民請命,下官本就是寒門出身,如今陛下不看門第用人,下官便想著,門第之見能消除,那性彆之見也不該那般嚴苛,祖製雖不可違逆,但這世道,又有多少人能真為黎明百姓伸張正義呢?”
見慣了指責她女子之身不該插手公務的,如今聽方君然一席話,秦纓欣慰非常,“就憑大人此言,便該你任大理寺少卿之位,有你在大理寺,必定能使天下刑名公允明斷。”
旁人得了誇讚,多少要客氣笑笑,但方君然隻沉沉歎了口氣,“方某一己之力微末,也隻能儘力而為了。”他又看了一眼秦纓的車架,不解道:“縣主此來是為了何事?”
秦纓這才想起來意,忙去問守衛謝星闌下落,得了肯定的答複之後才道:“這兩日與謝大人查辦一件案子,今日是來找他的。”
方君然道:“那巧了,下官也是來見謝大人的,縣主先請——”
秦纓邁步進門,方君然跟在她身後,始終落後半步,秦纓回頭不遮不掩地打量他,又道:“方大人高中時考了幾次?”
方君然微斂眉眼道:“秀才考了兩次,舉人考了兩次,探花考了一次。”
秦纓輕嘶一聲,“難怪方大人年紀輕輕便被陛下器重,原是少年才子,大人今日來見謝大人,也是為了案子?”
“為盧國公府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