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星闌應是,“這四府,如今應當隻有兩府家主在,一是謝正襄,我稱三叔,二是緊挨著他們的那家,我喚五叔,他們二人少年時無建樹,後都從商,那位五叔還落有殘疾,離我們最近這一家我喚二叔,他少時從軍,如今在蒲州任折衝都尉,舉家都在任上。”
秦纓心道謝氏果真人丁興旺,又問道:“那你義父呢?”
謝星闌便道:“他那一房並非嫡支,祖宅在江州城西,自從他跟隨陛下建功之後,便在京城安家,祖宅亦搬空了。”
秦纓想到適才謝星麒二人神色,又輕聲道:“我看適才那位公子,像怕你的很。”
謝星闌牽唇,“他今年年方十五,當年我回江州與他謝氏宗族清算之時,他還是個孩子,若說他怕我,倒不如說他父親怕我。”
秦纓輕嘖,“你倒是坦誠。”
謝星闌理所當然道:“讓你知曉也不礙什麼。”
因議論的是謝氏私事,秦纓不敢高聲,二人本就離得近,聽謝星闌此言,直令她心弦微動朝他看去,廊道上光線昏暗,謝星闌側顏俊逸不凡,但他眉眼隱在昏光裡,深邃晦暗,叫秦纓看不分明。
“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忽然地,李芳蕤從前頭折回,謝星闌抬了抬下頜,“說去了那邊,不必管他們虛與委蛇,上完香便回來,到底是辦喪事之地,多有不吉。”
李芳蕤見他如此直言,笑道:“謝大人不必擔憂,適才我便與纓纓示意,想走這趟,辦喪事算什麼,沒什麼不吉的,我想看看那位謝大小姐長什麼樣子。”
謝星闌麵不改色搪塞,惹得秦纓又看了他一眼,聽李芳蕤此言,她也道:“的確還未聽說哪家貴族小姐主動招贅的——”
話音剛落,秦纓便向廊道儘頭看去,隻見那耳門處出來了七八人,又紛紛駐足看過來,像是迎接他們的,當首一男子喪衣加身,年過不惑,想來正是謝正襄無疑,在他身側,站著位一身素白的婦人,其人丹鳳眸容長臉,在孝衣的襯托下,越顯溫婉嫵媚,她手邊牽著個臉頰胖嘟嘟的男童,謝星麒正站在那男童身後。
謝星闌見狀便道:“林氏和謝星麟,今年應有六歲。”
秦纓點了點頭,李芳蕤又低聲道:“不見那兩位小姐?那後麵站著的人是誰?”
這四人齊齊整整,但在謝星麒身後,依稀又看到一位素色錦衣婦人,那婦人看著年長,眉眼沉靜,身邊站著個雙十之齡的月白華服公子,二人手臂上都帶著服喪的素絹,可一看便不是謝正襄那府上之人。
謝星闌道:“是五嬸宋氏,身邊站著的是他們的獨子謝星卓。”
說話間已是越走越近,這時謝正襄快步迎上來,“星闌,你多少年未回了,三叔可是惦記你
得緊,這兩位便是縣主與李姑娘吧——”
謝正襄一臉熱忱,身後林氏也拉著謝星麟跟了上來,謝星闌道明秦纓二人身份,林氏趕忙拉著謝星麟行禮,這時宋氏母子才上前來,謝星闌道:“五嬸。”
謝星卓這時上前來:“四哥終於回來了,兩月前聽聞四哥在京中又得擢升,我們還在念叨四哥今歲過年會否回來呢,前些日子伯父伯母忌日,我們還去給他們掃墓了!”
謝星闌眉眼微鬆,“有心了。”
謝正襄掃了謝星卓一眼,連忙道:“快進門快進門,彆站在這裡說話,筵席都備好了,星闌幾年未回,咱們邊吃邊說——”
謝正襄抬手做請,謝星闌肅聲道:“用膳不必了,老太爺過世,我來上炷香,縣主與李姑娘也是此意,我此番回江州乃是有差事在身,探親其次,先祭拜老太爺吧。”
謝正襄麵色微滯,見謝星闌麵上不苟言笑,也知強勸無用,當下換上一副悲容,“也好也好,老太爺久病之身,有這一日也是預料之中,靈堂早已周全,此刻正在哭喪,那直接去靈堂吧,改日我們再為你接風——”
一行人進耳門,順著府中長廊往靈堂去,一路行來,隻見來往下人皆著白衣,各處房簷下也掛滿了白燈籠,偶有幾個著素衣的,也是另外三府來此幫忙的。
謝星闌與謝正襄走在前,謝正襄邊走邊道:“已經派人送信去知會你二叔了,但隻怕也回不來,本要送信去將軍府的,沒想到你剛好回來了,正好趕上,你回來之前,刺史何大人和江州駐軍的兩位都尉大人正前來吊唁,明日他們還要來。”
謝星闌不置可否,謝正襄又回頭道:“不知是什麼差事,怎麼縣主和李姑娘也同行?”
秦纓道:“一樁謀害人命的案子。”
謝正襄恭維道:“早聽說臨川侯府的縣主得了陛下禦賜之銜,乃大周曆代縣主獨一份,卻沒想到這麼快便得見真容,縣主——”
“謝清菡她們姊妹在靈堂守靈?”
謝星闌打斷了謝正襄之語,可不等謝正襄回話,幾人身後的謝星麟忽然開了口,“大姐才沒資格守靈呢,就是她氣死了祖父!”
謝星麟尚且年幼,言語間多有稚氣,此言一出,林氏趕忙嗬斥謝星麟胡言,謝星麟小嘴一撇,“這分明是父親和母親說——”
林氏麵色幾變,忙要去捂謝星麟的嘴,秦纓和李芳蕤對視一瞬,皆心頭微沉,她們雖早聽了江嬤嬤之言,但謝星麟此話,倒像是府中已因此怪罪上謝清菡。
謝星闌亦蹙眉道:“此話怎講?”
見謝星麟嘴快,謝正襄索性不加隱瞞,隻憤然道:“老太爺身體不好,但這兩月也沒出過大毛病,可昨天晚上,謝清菡那丫頭與老太爺吵嘴,多番口出狂言,氣得老太爺不輕,若非她如此目無尊長,老太爺也不會在夜半無人時病逝。”
秦纓習慣作祟,問道:“確定是病逝?”
謝正襄轉身道:“今早小廝去伺候父親起身時,門從內反鎖著,是父親多年來的習慣,等破門而入之後,便發現他倒在床邊早沒了聲息,早間請了大夫看過,大夫也說他多半是心疾發作——”
話音落定,一道幽幽的哭聲傳了過來,謝正襄指著不遠處的月洞門道:“靈堂就在此地,本是前院待客的花廳,改做了停靈之地。”
剛走到月洞門門口,便見院子裡跪滿了披麻戴孝的婢女小廝,那悲哭聲正是從他們口中傳出,而花廳內燈火通明,縞素高懸,靈幡與挽聯齊掛,病逝的老太爺謝文舜,正穿著壽衣躺在堂中棺床上,棺床床腳點長明燈,前設供桌香案,其上祭品滿擺,香燭高燃,案台之前,一個披麻戴孝的纖細身影,正麻木地燒著紙錢。
“清芷,你四哥回來了——”
一行人步至堂前,謝正襄先喚
了一句,話音落下,那纖細的身影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慘白清秀的臉來,正是二小姐謝清芷,她愣愣地看了看來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沁滿疲累與茫然,顯然無人告知她謝星闌回來了。
半晌,她才站起身來,“四、四哥。”
謝星闌多年未歸,與這些兄弟姊妹並不親厚,相較之下,謝清芷這不冷不熱的反應才屬正常,他點了點頭,上前道:“我來給老太爺上炷香。”
謝正襄不快地看著謝清芷,又指著秦纓和李芳蕤道:“這是雲陽縣主和宣平郡王府的大小姐,還不行禮問安?”
謝清芷呆呆行禮,秦纓忙道“免禮”,一旁的小廝為三人遞上燃香,謝星闌在前,秦纓與李芳蕤在後,恭敬地拜了三拜。
見三人將香火插/進香爐,謝正襄不死心地道:“星闌啊,還是就在這邊——”
“老爺!老爺不好了——”
謝正襄話未說完,一道急促的驚呼響了起來,下一刻,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廝跑進了院子,謝正襄一愣,轉身嗬斥,“喊什麼喊!又死人了不成?!”
小廝苦著臉,語速極快道:“不是死人了,是起火了!老爺,大小姐不滿被關著,在屋子裡放了一把火,小人們不敢眼睜睜看著她被大火燒死,隻好把她放了出來,那屋子火勢變大了,底下人正在滅火,大小姐跑出來了——”
謝正襄一愕,立時震怒道:“什麼?!這個死丫頭竟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惜?好啊,敢放火,看來是我沒有捆住她的手腳,對她太手下留情了!還愣著做什麼,叫其他人滅火,你們去把人再給我抓回來,千萬彆叫她跑了!”
“跑?!我才不會跑!”
謝正襄話音剛落,又一道女子輕喝驟響,眾人看向聲音來處,便見一個滿身黑灰的白衣女子大步走了進來,她眼眶赤紅地看著謝正襄,“父親放心,這裡是我的家,我才不會跑出去,誰也彆想讓我跑出去——”
秦纓和李芳蕤驚訝地看著來人,未想到第一次與謝清菡打照麵,竟是這副情形,這個謝清菡不僅極有主張,還實在膽大!
謝正襄看著這個女兒,氣得眼前發黑,“你、你好大的膽子,隻是讓你禁足而已,你竟敢在自家裡放火,你四哥今夜剛回來,縣主和李姑娘還在此地,你休想放肆,來人,把她給我捆了捉回去!”
謝清菡一愣,這才看到謝星闌,她唇角微動,可還未喚出聲,兩個小廝便捉住了她的手臂,謝清菡滿麵怒容地掙紮起來,“不,我不要被關著,父親休想把祖父之死怪在我身上!休想不聲不響給我定下親事!父親能關我一日十日,難道在我大婚之時也要將我關著?若父親敢將我隨意嫁人,我定一頭撞死在謝家大門上!”
謝正襄怒極,“你這個孽障,還不快拖走——”
眼見小廝要將謝清菡拉走,謝星闌上前道:“且慢。”
小廝動作一滯,謝正襄轉身道:“你彆管她,都是我這些年將她慣壞了,這一次定要給她個教訓,她氣死自己的親祖父,我便是將她打死也是應該的!”
謝清菡不忿,“父親隻是想找個理由關著我罷了,父親明知道祖父是自己病死——”
她控訴完,又目光一轉落在了林氏身上,“父親處心積慮將這樣大的罪過栽贓到我身上,不就是為了將林姨娘扶正?她一個出身寒微的小小妾室,也能做謝氏的夫人?父親就不怕傳出去叫人笑話?”
她話頭一斷,又嘲諷道:“不對,父親或許早就不在乎了,這些年來謝家上下早將她當做夫人,到如今,父親不過是多給她一個名頭罷了!”
謝正襄隻覺臉麵都被丟儘,還要再嗬斥之時,靈堂內卻忽然傳來一聲驚叫,這片刻間儘是亂事,謝正襄火冒三丈道:“喊什麼!”
謝正襄看向靈堂,可他很快目
眥欲裂,“你——你竟敢打翻長明燈!”
眾人聞言都看了過去,隻見先前那遞香的小廝跌在地上,而那長明燈燈碗被他踢翻,燈油撒了滿地,燈芯亦滅了,而他則滿臉驚恐地往門口縮,又指著那棺槨道:“老太爺……老太爺他吐血了……”
此言猶如平地驚雷,便是謝正襄都呆了住,秦纓站在台階前,離得極近,她連忙快步往祭台之後跑去,待走到棺槨跟前,饒是秦纓都呼吸一緊。
隻見棺槨內,謝文舜一身黑色“壽”字紋喪衣躺在澄黃錦緞上,他身亡一天一夜,此刻布滿老人斑的麵龐青白枯槁,透著令人膽寒的死氣,而在他緊閉的唇角,一抹腥黑的血跡正觸目驚心地漫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