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月道:“三哥,是我要讓大周的匠人,雕刻一尊雪塑的阿讚曼神像。”
蒙禮視線掃過眾人,皺眉道:“神像是拿來供奉的,你令他們雕刻雪像,待天氣轉暖,神像便會隨烈日消融,豈非是對阿讚曼不敬?”
頓了頓,他又道:“何況,又豈是誰都能為阿讚曼塑像的?”
蒙禮語氣直衝,李芳蕤忍不住道:“三殿下,這是我們大周皇室禦用的匠人,技法絕倫,你不必擔心他們刻的不好。”
蒙禮似笑非笑,“在南詔,隻有供奉阿讚曼多年的巫師能為阿讚曼塑金身,尋常人對阿讚曼不敬,可是要受到詛咒的,我知道大周百家技藝精湛,可再技藝精湛的匠人,也沒資格塑南詔的神像——”
阿依月頓時自責起來,“三哥所言有理,我竟是忘了,便是雪塑,也是對阿讚曼大不敬之行。”她轉身擺手,“你們彆畫了,隻去外麵看看,如何造雪獅雪馬便好。”
說著她又跪在地上,口中喃喃有聲。
內監和匠人們一臉無奈,但既有此言,也隻好紛紛告退,蕭湄蹙眉道:“是阿月自己說的要塑像,可非我們心有不敬。”
蒙禮牽唇,話裡有話道:“我知道,你們在這園內守衛頗多,也是存著護我們安危之心。”
秦纓站在門口,目光越過蒙禮幾個看向遠處,果然看到一行禦林軍護衛也跟了來,她不由道:“三殿下身份尊貴,大周自然要以貴客之禮待之,若你們在大周園林內出了差錯,我們又如何向南詔王交代?”
蒙禮這時看向秦纓,又目光放肆地,上上下下打量她,“雲陽縣主。”
秦纓歸來那夜,便與蒙禮打過照麵,彼時蒙禮看她的眼神,就仿佛早就知道她一般,今日他依舊如此,直令秦纓心底稱奇,“是我,三殿下有何指教?”
蒙禮微微一笑,“指教不敢當,隻是剛入京城,便聽聞雲陽縣主是大周最聰明的女子,很令人好奇,後來見著縣主,這才發覺,縣主不僅聰慧,姿容更是貌美……隻不過,我又聽說,縣主一早就有了意中人,卻求愛不得……”
秦纓一陣頭皮發麻,李芳蕤更道:“三殿下自重,雲陽之事與你有何乾係?你一介男子,空口白舌汙女子名聲,這便是你們南詔男人的氣度?”
蒙禮看看李芳蕤,再看看秦纓,反倒笑了,“在南詔,男女之間若生情愛,都是直訴衷腸,我本意是讚賞雲陽縣主心性不俗,未想,倒是我唐突了,都是我的不是。”
蒙禮言辭間鋒芒畢露,本叫人心生不喜,可沒想到他話鋒一轉,竟先賠禮起來,李芳蕤吃軟不吃硬,一時語塞。
秦纓辨不清蒙禮之意,卻覺此人油滑,隻想敬而遠之,“大周重禮,與南詔自是不同,既然這神像不可雪塑,那我們也不在此逗留,免得對你們的神明不敬。”
秦纓抬步而出,阿依月見狀,也一同出了千華堂
,她又對蒙禮道:“三哥,太後娘娘讓我們自辦賞雪宴,還說要請京城世家子弟與朝中的寒門新貴們,到時候,你可拿出那些詩賦,讓大周學問最好的文士們替你解答。”
蒙禮興致寥寥,“文士有何趣味,你應該讓文士去見施羅,我倒是想看看大周的武將們,是不是像傳聞中那般厲害——”
阿依月也眼瞳一亮,看向蕭湄道:“朝華郡主可知哪些武將最有盛名嗎?”
蕭湄哪知道這些,目光一轉望向李芳蕤,“你哥哥在神策軍中當值,讓他找幾個年輕有為的軍將如何?”
話音剛落,蒙禮輕嗤道:“神策軍有何用?神策軍護衛京師,多少年連血都未見過,要見,自然便是見那些真正上過戰場的人——”
提起兵將,李芳蕤自不甘示弱,“鎮西軍與北府軍都有年末述職入京的軍將,讓我哥哥去問問便是。”
蒙禮笑起來,“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蕭湄哪想到世家小輩間的宴飲,竟還扯到了文臣武將上,一時隻覺頭大如鬥,待離了千華堂,便道:“若如此安排,那我還要找太後娘娘稟告才好。”
阿依月不置可否,“那也好,你自去稟告,讓雲陽縣主留下來。”
蕭湄與秦纓本就不睦,一聽此言,隻覺是將難伺候的燙手山芋甩給了她,立刻帶著鄭嫣返回內宮。
她們離去,阿依月又看向蒙禮,“三哥要與我們一起塑雪獅嗎?”
蒙禮看了三人一眼,實在提不起興致,搖頭便走。
阿依月看著蒙禮的背影,等他走遠了,便立刻睜大眼睛望著秦纓,“你帶我出去!”
秦纓一愕,“什麼?”
阿依月語速極快道:“今日雪停了,你帶我去大周坊間看看,聽說你們的東西市,有這世上最繁華的長街和最熱鬨的酒肆,我想去看看,你帶我去可好?”
秦纓蹙眉,“公主身份尊貴,出行自有隨扈,怎能是我陪您出去?”
阿依月看向遠處的禦林軍,“你說他們嗎?他們不是護衛,是監視,若他們作陪,我也不會快活,你是縣主,你說話他們定願意聽的,你帶我出去,就說是我去你府上做客,可好?”
秦纓大開眼界,看向李芳蕤,李芳蕤也覺匪夷所思,二人麵麵相覷一瞬,秦纓無奈道:“公主千金之軀,我實在沒有理由幫你扯謊,並且,我便是願意幫你,他們也不會聽我的話,我雖有縣主之身,卻管不了兩國邦交之事。”
阿依月眉頭驟緊,歪頭想了想,轉身走向不遠處的禦林軍,又對著當首之人道:“把你們首領叫來,不是說我們若要出門,便要你們首領隨行嗎?”
禦林武衛毫無遲疑,“請您稍後,在下這便去稟告。”
阿依月滿意了幾分,轉頭道:“就算必須有他們跟從,你們也陪我去好嗎?他們隻拿我當異族人,是不會真心與我說話的——”
阿依月眼神誠摯,這“真心”二字,更讓秦纓與李芳蕤心頭一軟,秦纓猶豫道:“天氣太冷,何況,您將來或許有很多時間去看外頭的景致。”
此刻留在阿依月身邊的,隻有兩個看起來十歲出頭的女婢,阿依月麵上天真褪去,眉眼間露出了幾分哀傷來,“是,但我想先讓自己喜歡上京城,再無怨無悔地留在這裡,我還想看看,那些詩文辭賦裡的繁華是否為真,又憑何引得人樂不思蜀。”
李芳蕤聽得動了惻隱之心,秦纓也道:“罷了,隻要能說個妥當,我們便陪你在城中轉轉。”
阿依月不覺意外,眉眼亦立刻明媚起來,“我就知道,那夜的宮婢那般恨你,你都能幫她,那你也一定不會叫我失望!”
李芳蕤狐疑看向秦纓,秦纓輕聲道:“盧月凝。”
李芳蕤當即恍然,又看向那禦林軍武衛離開的
方向,淡聲道:“也不知他們的上司是誰,尋常將領,也做不了讓你出去的主——”
天穹雖是放晴,站在雪地裡還是凍人,阿依月滿心期待,伸長了脖子朝遠處張望,僅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她忽然道:“來了!”
秦纓和李芳蕤側眸看去,下一刻,李芳蕤先皺了眉頭,她擔憂地看向秦纓,“纓纓,是崔大人……”
跟著武衛同來的,正是崔慕之,他朝服外披了一件雪色狐裘鬥篷,頗有玉樹臨風之清貴,遠遠看到秦纓和李芳蕤,他也不意外,顯然已得了消息。
見阿依月滿心雀躍,秦纓輕聲道:“公主,若是這位大人,今日隻怕不會順利出門,他多半要稟告陛下,我們陪您同去也不一定能成行。”
阿依月麵露不解之色,“你可是縣主,他能如此難為你嗎?”
秦纓苦笑,“他來了你就知道了。”
阿依月蹙起眉頭,見崔慕之走近,迎上兩步道:“這位大人,我今日想出去遊玩一番,由雲陽縣主和這位李姑娘作陪,雲陽縣主身份尊貴,李姑娘又武藝高強,我們都有婢女和護衛,你能讓我自己和她們出去嗎?”
阿依月語調殷切,可話音落定,便見崔慕之麵無表情道:“公主恕罪,如此對公主安危不利,在下不敢應允,讓縣主和李姑娘作陪,也於理不合。”
阿依月一聽失望極了,心道秦纓果然不曾說錯,這邊廂,秦纓亦毫無意外,崔慕之本就是滴水不漏的處事作風,任何有損他侯府權力與威嚴之事,他都不會冒險。
“不過——”
阿依月正待氣惱,崔慕之卻又開了口,他道:“若是讓我們跟隨,再由雲陽縣主和李姑娘作陪,便無人阻攔公主——”
秦纓一訝,阿依月也有些意外,她不甚確定道:“你們跟著保護我,雲陽縣主和李姑娘便能陪我去,並且現在就能出去?”
崔慕之點頭應是,阿依月頓覺歡喜,她轉身道:“他允了!”
秦纓迷惑地看著崔慕之,李芳蕤也挑了挑眉頭,這時,阿依月又對崔慕之道:“那你能少派些人手嗎?我不想引人矚目。”
崔慕之道:“我讓其他人便服遠遠隨行,不打擾公主遊興。”
阿依月這下是真的驚喜萬分,又看向秦纓道:“他不似你說的那般不近人情嘛!你們等我,我要去換你們周人的衣裳——”
再明白阿依月性情直率,秦纓也沒想到她竟然當著崔慕之的麵道出此言,她歡喜雀躍地離去,隻將秦纓尷尬地留在原地,秦纓看著崔慕之微深的目光,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公主周話學得不佳,‘不近人情’不能如此用。”
崔慕之見她如此找補,眼底反倒露出了兩分笑意,他上前兩步道:“你是沒想到我會如此輕而易舉答應?”
秦纓點頭,“畢竟公主的安危事關重大。”
崔慕之道:“的確事關重大,因此今日我會命人加倍護衛,不過你可放心,不會打擾你們。”
秦纓鬆了口氣,“那便好。”
崔慕之看向秦纓,似乎在分辨她此刻心底所想,很快他道:“但我會與你們同行,免得若有事端,護之不及。”
秦纓眼皮一跳,唇角動了動,卻硬是沒說出話來,崔慕之將她神色收入眼底,仿佛此刻才確定她是真的不願自己隨行,他也禁不住一愣。
旁裡李芳蕤輕咳一聲道:“這個時辰,東西市尚不算熱鬨,先想想帶她去何處吧。”
秦纓立刻轉身道:“我知道有個好去處……”
等阿依月換好大周裙衫從東門而出時,便覺幾人氣氛有些古怪,但她遊玩的興致高昂,自也難顧及其他,幾人先後上了馬車,崔慕之禦馬在前引路,行至宮門前岔道之時,他鬼使神差的馳入了金吾衛衙門所在的長街。
他身份貴胄,本就打眼,身後的馬車,一輛朱漆寶蓋掛著宮燈,一輛掛著臨川侯府的“秦”字燈籠,在這雪後人跡罕至的長街上,自是更招惹視線,剛行至金吾衛衙前,值守的武侯便瞪大了眼睛,待馬車走遠,兩個武侯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一炷香的功夫不到,消息傳進了內衙。
謝星闌將目光從賬簿上抬起來,直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誰家的馬車跟在崔慕之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