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顯辰聽完果真苦笑連連,“災民之亂,縣主便是不說,這幾日我也憂心得睡不著覺,您有所不知,這些災民在城外靠著施粥過活,心知隻有進了城才能尋個安生之所,但人這樣多,哪能輕易放進來?於是他們變著法子混入城中,若討到生計便罷,討不著,為了活下去,便開始偷搶拐騙,短短半月,城中乞丐多了一倍,失竊的案子也有十多起,更甚者,還有當街搶奪銀錢的……”
他臉皺做一團,“但您說的時疫,我確實還未想到……隻是朝廷為了西北賑災焦頭爛額,京兆衙門維護城內城外吏治都不易,隻怕不好調派人手一邊賑災一邊預防時疫。”
話雖如此,他卻又不敢輕慢,“但若、若是京城生了疫病,那……”
周顯辰苦澀難當,天子腳下若生瘟疫,那他這京兆尹的項上人頭都難保。
秦纓開口道:“周大人不必想的如此嚴重,此時朝廷內憂外患,正該官民一心,同舟共濟才是,上折子是要令陛下重視災情與時疫,但京城的賑災防疫,並非隻交給京兆衙門,城外世家施粥施藥不會停斷,便等於為衙門分擔重壓,官府再出麵撥糧米與藥材,再出告示提醒百姓防病防災,而後定好處置死者遺體之法,便可兩全。”
周顯辰聽得鬆了口氣,“我聞城外施粥施藥,皆是臨川侯府牽頭,如今縣主深謀遠慮,的確周全,那我這便上折子——”
秦纓定聲道:“若周大人不放心,我可與你一同麵聖,雖說女子不得乾政,但如今乃是官民共濟之時,我與父親都願為賑災防疫出力。”
周顯辰喜出望外,“那是再好不過,旁人不得乾政,但縣主屢建奇功,得陛下信任,自不可尋常論處,且世家要配合官府,自然也需要人領頭才好。”
有秦纓相助,周顯辰再無左支右絀之感,寫好奏折後,與秦纓一同直奔宣武門而去。
至宮門口遞上折子,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勤政殿的小太監才來召見。
入了宮門,周顯辰邊走邊問:“陛下此刻可在議政?”
小太監道:“在與幾位大將軍議明歲軍備。”
周顯辰了然,又緊張地撫了撫緋色袍襟上的褶皺,待到了勤政殿外,黃萬福通稟後,二人方才入殿。
剛進殿門,秦纓便見杜巍、鄭明躍,連同崔曜皆在此地,除卻軍統帥之外,崔慕之與宣平郡王李敖也在殿中候著,秦纓一來,二人都朝她看過來。
“提防時疫,是雲陽說的?”
二人行完禮,貞元帝便沉聲開了口,他神容疲憊,聲音也比往日暗啞,足見這些日子忙於朝政,過得並不輕省。
周顯辰恭聲道:“不錯,正是早間門縣主來找下官商議的。”
秦纓並無身份議政,進殿後便站在周顯辰身後,姿態謙恭,但此時,貞元帝卻越過周顯辰朝她看來,眼底欣慰非常,“雲陽,你怎想到了此處?”
秦纓正色道:“雲陽去城外施粥、施藥,知曉城外災民漸多,且許多災民都為病患,近來京中治毒,雲陽又常與幾位大夫打交道,今日一早,聽衙門的人說城外死了不少人,便想起古語常說災疫同生,當時太醫院汪太醫也在,他也覺有此隱患,雲陽思慮再,想到城外施粥、施藥僅憑民間門之力已是勉強支撐,這才大膽去找周大人求助。”
貞元帝歎了口氣,“朕未想到,是你先有此擔憂——”
微微一頓,他沉重道:“今早西北來了奏折,隻禹州一地,因雪災已經死了快兩千人,豐州比禹州稍好,卻也死了千人之數,北上賑災的糧米雖到,但兩地人口眾多,糧米尚難支應至開春,而連冬暴雪,開春必有饑荒,屆時還要死人——”
貞元帝越說聲音越是沉重,嗓子也徹底啞了下來,他看向殿內眾人,緩聲道:“朕和幾位愛卿,當年都親曆過豐州時疫,時疫加戰亂,令大周元氣大傷,這麼多年也未能恢複如初,今歲的大雪,是老天爺又一場考驗。”
黃萬福奉上清茶,貞元帝擺了擺手推開,又看向秦纓道:“雲陽的擔心極有道理,隻是眼下賑災無暇,時疫也並不好防範——”
秦纓道:“眼下時機尚早,隻要防範得當,必不會重蹈豐州覆轍,可讓太醫院擬定防範要略送往西北,令兩州府先自行預防,至於京城,城內還好,城外逃難來的災民不可輕忽,需得民間門與官府一同合力,為他們提供食藥,令他們安生過冬。”
貞元帝微微頷首,一旁崔慕之此時上前道:“陛下,臣有一策,城外神策軍西營前歲廢棄過一片院場,不如在那裡重新設營,給逃難的災民庇護之所,他們之中多有青壯勞力,卻因難尋生計,被迫食不果腹,可從災民之中征召雜役與勞力修建大營,以工代賑,也免得聚眾生亂,至於防病防疫,可交給京兆府、戶部與太醫院衙商議對策。”
貞元帝略一沉吟,又問周顯辰,“災民所患之症是否會染人?”
周顯辰遲疑道:“逃難來的災民路上寒凍,多有傷寒之症,太多人患病,反倒看不出是否染人,下官立刻派人仔細探查,以防生變。”
秦纓此時道:“陛下適才說起豐州,聽聞還有幾位老太醫親曆豐州時疫,不妨讓周大人多方查問防治之法,製定個萬全之策——”
貞元帝輕咳了兩聲,點頭道:“既如此,設災民營交給慕之去辦,你身在兵部,本也與駐軍打交道,你去神策軍調派人手相助,無論多少人逃難至此,都絕不可生民亂;至於賑災,便交給京兆衙門與戶部,調撥多少米糧你們定個章程,防疫之事周愛卿與擅長此道的太醫商議定策,至於坊間門出多少力,雲陽,你多配合官府,若有諫言,再令周愛卿上稟。”
崔慕之和周顯辰拱手領命,秦纓也連忙應下。
說完這些,貞元帝又看向鄭明躍與崔曜,“兩位愛卿也看到了,西北雪災吃緊,京城情勢也頗為嚴峻,開年朕還打算削減受災兩地之稅賦,如此,你們還要爭明歲軍備?”
崔曜肅容未語,鄭明躍卻沉痛道:“非是微臣令陛下為難,實是鎮西軍駐守西南,防南詔與西羌,並非駐於內地的龍武軍可比。”
“尤其南詔表麵順服,野心卻昭然若揭,他們死了個公主,又害了我們的將軍,人就算走了,也還有細作之疑未解,更有甚者,我們大周或有人與其勾結,戰亂可說是早晚之事,微臣這月餘日日難免,一直在牽掛南疆軍情……”
貞元帝頭痛地揉起了額角,鄭明躍微微一頓道:“除非,陛下能答應微臣昨日之請,隻要邊疆安穩,微臣也不算辜負了父親當年戰死沙場之英靈。”
鄭明躍說的是老信國公鄭成德,當年豐州之亂時,鄭成德年過半百,仍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在追繳叛軍之時,身中流矢,不治而亡,有他英烈在前,鄭氏一門外掌鎮西軍,內掌右金吾衛,當年的朝堂上,文武百官心服口服。
貞元帝沉默下來,又歎道:“行了,你們個先告退吧。”
鄭明躍雖未明說昨日之請是什麼,但秦纓已猜到,多半是與那猛火筒有關,既是絕密,自然不是她們能旁聽的,她與周顯辰行禮告退,崔慕之也一並跟了出來。
剛出殿門,周顯辰長出一口氣,“如今陛下有了禦令,我這便去找戶部商議撥糧米之事,至於防治時疫,倒不知先去找哪位太醫才好——”
秦纓道:“此事不算緊迫,大人交給我這閒人便是,近日我常與幾位太醫打交道,也知道有幾位榮養的老太醫還在京城,待有了方略,我交給大人定奪。”
周顯辰麵色鬆快起來,“縣主可真是……您若是男兒,少說也是要封侯拜相的,此番讓您替我辛勞,實在是讓我汗顏——”
秦纓直言不敢當,這時周顯辰又看向崔慕之,“世子如今在兵部,正好辦這差事,你有所不知,這幾日城內城外鬨出多起事端,再這麼下去,遲早要生民變,因此這以工代賑的法子再好不過,可算解了我燃眉之急。”
崔慕之道:“都是為陛下分憂。”
他應著周顯辰所言,視線卻在秦纓身上停留,等出了宮門,周顯辰往戶部衙門去,崔慕之快步跟上秦纓,“你要從何處查起?”
見秦纓並未立刻答話,他又道:“當年去過豐州的太醫大都已經辭官,如今還在太醫院的已經不多了,可要我幫你查明其他老太醫家宅在何處?”
秦纓停步,轉身道:“崔大人,設營比防範時疫更緊急,陛下既有令,你辦好自己的差事便可,多謝你的好意,但我如何查探你實在不必費心。”
秦纓說完,又往馬車邊走,但還未走出兩步,崔慕之沉聲道:“是不是換了其他人,你便願意叫他幫你?”
他話裡有話,秦纓複又轉身——
崔慕之臉色黑黢黢的,他上前道:“你如今,真就隻信任那一人嗎?”
秦纓眉頭擰了起來,崔慕之到她身前站定,涼涼道:“那你可知他有怎樣的手段?怎樣的城府?你可知他養父是怎樣的人?被那樣的奸惡之徒教誨長大,你以為他與你抓幾個凶手,便是懷瑾握瑜之人?”
秦纓先是詫異,繼而生出惱意來,“我信任誰,實在與崔大人無關——”
她擰著眉,擲地有聲道:“但我還是要同你講清楚,這世上,還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還有其他如你一般的世家貴胄,論手段、城府,他有的,你們也未少分毫,他養父再十惡不赦,在權名尊榮跟前,他也分得清是非曲直。”
崔慕之臉色越沉,秦纓眼底則浮起了幾分輕嘲,“你不是感激我救了你,救了五殿下嗎?那你應該知道,阿月的案子,是我與他一同查辦,縱與你有舊怨,他也未在你身陷囹圄之時落井下石,當夜案發現場混亂不堪,他要做手腳將你之罪釘死,那我根本無從翻案,但他自始至終未有絲毫懈怠,這便是你說的手段與城府?”
說至此,想到他竟提“養父教誨”之言,她言辭更是誅心,“事情才過了月餘,若說誰最沒資格指摘他,那頭一個便是你,可你在做什麼?”
崔慕之眼瞳輕顫起來,他們誰也未提謝星闌,可話語中,卻字字皆是謝星闌,這幾句不留情麵的質問,更令他臉色青白交加,他牙關緊咬,聲音都啞了下來,“是他奉陛下之令查辦,我何曾求他相助?”
秦纓收斂容色,淡笑了一下,“但他到底幫到了,被自己嗤之以鼻之人幫過,覺得屈辱?那重來一次,你是願意被我們翻案,還是寧願擔著罪名到死呢?”
崔慕之僵在原地,“秦纓,你非要如此——”
秦纓默了默,語氣懇切了半分,目光仍是雪亮,“不是我想挾恩壓人,我和他本也不是專為了救你與五殿下,但世間門萬事,該有道理可講,倘若、倘若他父母尚在,他也是世家清貴子弟,不比你們誰低微,憑何要如此欺負人呢?”
崔慕之徹底愣住,若說片刻前他還覺羞憤,那此刻,他所有的憤慨不甘,都在秦纓這帶著憐惜的語氣中消弭殆儘,他定定看著秦纓,“所以你這般護著他,是因為,你像從前待我那般,對他動了心嗎?”